窄瘦的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剑鞘漆黑,鞘上刻着三个锋利的金字——尚方剑。
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是杀人的剑。
颜怀隐对他笑道:“我要握剑。”
江敛看了看漆黑冰冷的剑柄,执拗道:“剑冷,我的手暖和。”
常宁彻底在旁边看不下去,呵斥道:“你这小子,怎这样不知好歹......”
他话没说完,就愣在了那里。
颜怀隐竟真松了剑柄,握上了递给他的手。
温暖的,在大雪中干燥的。
带着玉冠的少年不再握剑,牵着小孩走在一层又一层大雪覆盖着的长街上。
他们远方是一家家燃起的满城错落炊烟,并着大风连空,苍山覆雪。近处是相随与共的暖意,不算长的路,颜怀隐牵着江敛,长袖垂下,将两人相握的手遮住,走的一步比一步安稳。
常宁噤了声,心中叹了一口气,抖了抖伞上的雪,雪花从伞上簌簌落下,转眼又被呼啸长风卷进高空中。
老太监撑着伞,紧跟在两人身后,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吱呀吱呀的响。
能下雪是好事。
今年不太平,冬日却逢厚雪,是吉利事,来年总该是个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好光景。
老太监冻的头都疼,风雪中看着江敛匆匆地想,这孩子命硬,青苗似的,被雪压淹死前,遇见了他们家殿下给了一条活路。
风雪折不断的苗,来年指不定能长成棵大树。
可常宁随即又自嘲般地摇了摇头。
来路多波折,光景总不定,殿下且不能自渡,又指望谁记得他的好呢?
——
刑部因为颜怀隐的到来一片兵荒马乱。
谁都知道太子殿下近来到哪里杀到哪里,浑身都冒着血腥气,如今来了刑部,刑部的人战战兢兢,从上到下都开始怀疑刑部有没有平王的人?
没有啊,刑部尚书孙大人不喜结党,只孤身一人带领刑部兢兢业业地贪,满朝文武谁不赞一声他们刑部的人心无二用!
刑部办公的大堂烧着暖和的银丝炭,一片浓浓的暖意。
颜怀隐牵着江敛进了屋子,满堂的人不敢去瞧他,只偷偷地去瞄被他牵着的江敛。
孙尚品不在,颜怀隐落座后,刑部侍郎立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笑道:“殿下可是要刑部办什么事?今日雪大,殿下何必亲自来,命人吩咐一声便是了。”
颜怀隐朝他勾了勾唇,却是对身侧站在鹤羽军前方的霍云平道:“把王儒给孤押来。”
鹤羽军与其他人不同,只听命于颜怀隐一人,霍云平接了命令,抱拳行礼后,无视满屋各异的眼神,冷着脸出了大堂。
颜怀隐这才对满头雾水的刑部侍郎笑着解释道:“许大人莫急,是孙大人给孤告发了王儒害他好友江正一家,孙大人高义,孤这是来评评理,并无其他意思。”
他眼睫上还沾着残雪,这么倏尔一笑,春雪消融般的温和。
刑部一众人却只觉得见到了阎王笑,骨头都在发寒。
他身后,常宁恍然大悟。
怪不得要临时来刑部,借孙尚品的口揭发王儒,颜怀隐借此杀了王儒,除掉了平王最后一个羽翼,平王纵使反扑发疯,首先也会将怨气撒到孙尚品身上。
刑部从上到下受贿的风气已久,全因孙尚品带头,一个没了羽翼的平王,孙尚品勉勉强强能与他厮杀,颜怀隐只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便好了。
好一招临时想出的借刀杀人之法。
王儒被押过来的时候,连官服都没穿。
带他来,颜怀隐就没打算再放他走,因而王儒一抬头,就看到了座上小太子黑而冷的眸子。
他心头一颤,顿时觉得完了。
他知道太子要杀他,却没想来的这么快。
他在地上刚跪好,旁边常宁就上前了一步,将一件件准备摆在王府的证据摆了出来。
满堂寂静。
王儒面色越来越白,颤声道:“殿下……”
颜怀隐眉眼弯弯:“大人莫急,先别委屈,这些尚且不说,还有孙大人告发你的呢。”
他指尖落到江敛头上点了点,轻声道:“读。”
大荆说得上话的官员在这里挤了一半,江敛脊背挺得笔直,握着信纸,一句句读出了父亲的冤屈。
没有受贿,一生清明。
前面常宁摆出来的,他有了平王的吩咐,还能抵抗一二。
如今临时杀出来一个江正,打的王儒措手不及,江敛读完最后一个字,他彻底支撑不住,流着汗跪趴在了地上。
颜怀隐冷静地注视着的狼狈,温声道:“王大人可别说孤冤枉了你,除了孙大人的告发,孤今日请了几位内阁的大人来。”
他微测了测目,去看站在身侧的人,温声道:“诸位大人说说,孤可是冤枉了王大人?”
众人自然是说没有。
常宁在旁看着,看到这画面,连忙将手中进屋时接过来的尚方剑朝颜怀隐递过去。
按以往的意思,这时候该杀人了。
但颜怀隐这次却没接。
他微微颔了颔首,笑道:“既然是真的,大荆不养这样的官,过两天就斩了吧。”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常宁低声道:“这两天把宁州刺史江正的案翻一翻,翻过来后,再斩。”
原来是为了给江正翻案,常宁连忙应上。
江敛在旁眼睁睁看着颜怀隐出了屋子,他被带到了驿站安顿好,等再见到颜怀隐,是在两日后斩王儒的刑场上。
颜怀隐亲自给了命令,不过两天,江正就翻了案,宁州祖宅的地契收了回来,江敛从罪臣之后变成了忠臣之子,以后不管作何行当,均再无阻挡。
刑场上的颜怀隐穿了件白狐狸皮的大氅,站在高台上,素白面庞被狐狸毛半掩着。
江敛被带到了他身边,两人站在最前面,离后面的人有些远,面前是冷肃的刑场。
今日不再下雪,唯有长风呼啸。
还没到行刑的时候,江敛去瞧了会儿刑场,转头去看颜怀隐。
他离的近,看得清颜怀隐眉目间的倦意,和他比前两日都苍白的脸色。
江敛问:“殿下很累吗?”
颜怀隐去瞧他,江敛额头上破了一大片,大半张脸被纱布包着,看不清五官,远远看过去应该像个大包子。
晚杀了王儒两天,已经够平王掀起不少的水花了,颜怀隐这两日没怎么睡觉,可看见江敛,却什么都没说。
只是他笑了笑“不累。”
可能是他的脸色真的很不好,江敛沉默了一会儿,又离他近了些,他想了想,问道:“殿下不喜欢刑场么?”
许久许久,颜怀隐都没有回答他,就在江敛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听到颜怀隐嗯了一声。
“你父亲是宁州人氏,”他低头看过去,像是说什么隔了很久的往事,“我母后娘家也在宁州。”
他声音很轻,冷冽天地间传入江敛耳时有些飘忽不定。
“我舅舅是在这里死的,”颜怀隐笑道,“外祖父和外祖母并着一家都是在这个刑场被问斩,所以我不怎么喜欢。”
他话说的轻轻巧巧,却听的江敛沉默了下来。
颜怀隐见他听到后头都垂了下去,笑了笑,他道:“过来。”
江敛听到后,顿时支棱起了脑袋,朝他又走近了一步。
待他能伸手碰到自己后,颜怀隐扬了扬手,他披着的大氅就裂开了一条缝。
江敛顺着缝一看,就见小太子手上拿着一个油纸包,不过几瞬,江敛就闻到了一股从他手上传来的,油纸都遮不住的黄豆粉并着糯米的香气。
“吃么?”颜怀隐弯着眼问他,“我偷偷买的。”
江敛顿了顿,望了一眼颜怀隐身后,就看见常宁虎视眈眈地瞧着他。
盯着老太监要杀人的眼神,江敛点了点头。
见他点头,颜怀隐就示意他走的更近些,江敛照他说的做了,刚站定,就觉得头上一暖。
他被颜怀隐用大氅罩在了里面。
顿时,呼啸的风声远去,寒冷也归于消散,四周都是触手可及的温热,方寸之间只剩下小太子身上清苦的药香。
颜怀隐将油纸包塞到他手里,声音自他头顶传来:“在这里吃,可不能被别人看见了,不然下次我就不能偷偷买了。”
江敛捧着油纸包,怔怔地问:“太子吃东西也要偷偷地么?”
静了片刻,颜怀隐的笑声轻轻传来,他离的太近了,近到小太子声音中的不好意思都能听的一清二楚:“我身子不好,他们不让我吃这些零嘴。”
“不过我寻思吃一点应当也无事,”颜怀隐为自己辩解,“我吃的不多,每次办成了一件事,也就只偷吃一点。”
原来雪地里救了他,拿着尚方宝剑杀人的小太子,背地里会偷偷买零嘴吃。
江敛掀开油纸包,咬了一口糯米团子,去瞧他坠在腰间的彩丝攒花鸾绦,轻声道:“等我长大,给殿下买许多糯米团子吃。”
颜怀隐低了低头,就瞧见他执拗的目光。
他没当回事,揉了揉他的发,道:“行刑开始了,要出来看么?”
被大氅裹着也能看到外面,江敛站在他怀中,看完了整场行刑。
颜怀隐的手一直在搭在他肩膀上。
两人一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多是江敛问,问题千奇百怪。
“殿下喜欢大院子还是小院子?”
“大的吧,瞧着宽阔漂亮。”
“屋子呢?”
“没有隔断最好。”
“殿下喜欢在院子中种什么花什么树?”
“不种树,容易走火,但开花的树的确很漂亮。”
“殿下常常喝药么,是不是很苦?”
“有点,不过喝完后会有青梅果子,我零嘴不多。”
“我记着了。”
颜怀隐觉得这小孩怎么这么奇怪,他笑道:“你记住什么了?”
江敛抬头去看他,容易显得薄情阴沉的眉眼里都是执着:“我就是记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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