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康帝定了半刻,摇头笑道:“说得倒也是实话,难怪齐家小子和宁二郎都同你谈得来,看着毕恭毕敬的,实则对谁都不卑不亢,诈唬两句,在朕面前都能说出放肆的话来。“
陆潇道:“臣没有!”
“你还顶嘴!”允康帝眼睛一瞪,陆潇又缩了回去,但他现下是晓得了,皇帝虽然阴晴难定,但至少今日这关是过了。
允康帝叫他起来,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朕讲个故事与你听罢。”
陆潇想说,一般要说故事的人,都是不愿直接说是自己的故事。他还没想好怎么接皇帝的话,允康帝的下文就呼之欲出了。
“我朝有位富户,富户子嗣不多,一个儿子精明能干,另一个却荒于读书,还有一个尚在襁褓。富户年纪大了,总是要寻人继承他的家业,人人都说精明能干的儿子最适合,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另一个虽不上进,却也是个本性善良的好孩子。可惜这孩子的生母目光短浅,母家也极为平常,富户常常担心这个孩子今后该如何自处。”
允康帝捻须道:“陆潇,若你是这富户,会当如何?”
陆潇掉了一滴冷汗,一脸诚恳道:“陛下这可难倒臣了,臣未满二十,连妻子都没有,哪里会有孩子呢?”
他偷偷瞄了一眼允康帝,继续道:“富户爱子之心,臣倒是能理解的。家业自是由富户交托可信之人,那另一个孩子,只消指点一二,怎么也不会做出兄弟阋墙之事。”
允康帝笑了笑:“你同朕想得一样,若是有个通透人在身边,想必富户今后便不用担心了。”
闹了半天允康帝竟然是想选一个去辅佐四皇子的人。皇帝偏宠二皇子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未曾想这个凌驾于天下人之上的人上人也会如同平常百姓一般,担忧不成器的孩子该怎么过活。
重臣皆知皇帝的心思,谁也不会真的去认一个绝不可能登上皇位的皇子做主。允康帝想从新科进士中择一二根基不稳的年轻人为己用,却又个个都是榆木脑袋。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正好出现了陆潇这么个既没根基又有几分才学的通透人,还算是与谢慎行间接有过龃龉,不找他找谁?
陆潇真是哭笑不得,他明面上是允康帝的棋,谁也动不得。等到二皇子即位,还不是想扔就扔。
日后这每一步都得慎重思索,陆潇在心中祈祷,但愿那个素未谋面的四皇子是个一点就通的,莫要连累了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临走前,允康帝随口对他说了一句:“下月中秋宴,你去见见老四罢。”
第30章
一架马车在宫门候着,往常陆潇总是徒步回家,现在小叶子每天都同车夫一起过来等他回去。陆潇摸摸小孩儿毛茸茸的脑袋,一钻进马车里小叶子就忙不迭开口:“公子,赵叔回来了!”
派去接陆雪痕的人回来了。
这恐怕是今日在宫中饱受内心煎熬的陆潇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他掀开布帘对车夫说道:“再快些回去!”
陆潇下车时比小叶子更像个孩童,兴高采烈地跳了下来,进门时却对上了赵有宝绷着的脸,陆潇心间一颤:“我哥呢?”
赵有宝的眉毛拧在一起,话说得十分艰难:“大人,我们到了云州时,差点和伺候大公子下人吵起来,那小子非说我们离开云州当天,大公子是与我们前后脚走的。属下当他满嘴胡话,就去问府中其他人,哪知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说法。属下斗胆进了大公子的房间,看到桌上只留了这么一封信,回程沿路也没找到踪迹,还耽误了回来的时间。属下没辙了,只得带着信赶快回来了。”
他说着将收在胸口衣衫中的信函拿了出来,陆潇揭开火漆的那只手微微发抖,映入眼间的的的确确是陆雪痕的字迹。
“潇儿亲启,岁月如梭,不知何时你已经长成能够独当一面的模样。为兄有要事去做,以后恐怕不能伴在你身旁,在长安照顾好自己,小心身边的人事,珍重。”
纸上仅有寥寥两行字,带给他的疑问却不止这么多,陆潇目光灼灼,几乎要将信函看穿。
陆雪痕有什么要事要去做?他又是如何在当日就知晓陆潇回去后会定居长安的?小心身边的人事说的是谁?
他为什么要骗自己,然后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封语焉不详的信函。
难言的愤怒从心里滋生,起初的无措消失殆尽,陆潇心中被怒意填满,陆雪痕凭什么说走就走?
此时已抵达南境的陆雪痕正坐在宽阔的帐中,与那位大名鼎鼎的薛将军对饮。
他来时意外地遇着了预备班师回朝的谢慎行,这场小役亦是连绵了一两个月,谢慎行循着薛进的指挥击退了进犯的余孽,休整数日后便踏上了回程。不巧的是还有人守在他必经之路上,谢慎行中了埋伏,路过的陆雪痕顺手将他救起。
谢慎行直接告知他自己当朝皇子的身份,让陆雪痕同他一道去长安,到时定要重谢他。陆雪痕浅笑一声拒绝了他,只说自己姓陆,便抽身离去。
夜深了,帐内灯火昏暗,账外荧光熠熠,薛进痛饮一樽烈酒,若有所思道:“你为何会救他?”
陆雪痕为自己斟满酒,笑道:“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局中人,我救他一次,不过求个心安,以后再见之日就要各走各路,命由天定,谁也救不了他。”
他的指尖在酒盏四周打转,薛进欲言又止,陆雪痕看出他的犹豫,轻声道:“薛大哥,他过得很好。”
薛进放下杯中酒,冥神片刻道:“那你呢?”
什么叫好?
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日日都可笑着过去,夜夜均能闭目安睡,陆潇每一日都是好的。
闭上眼睛是尸山血海,睁开眼是惶惶度日,他心里的那颗种子早就以风雷之势长成参天大树,盘根错节的枝叶蔓延到血液中,他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血肉,哪里是仇恨。
陆雪痕的笑意有些勉强,眼睑微颤:“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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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得格外的早。
陆潇枯坐一夜,种种思绪勾缠在他脑中,最终化作云烟。
两人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再者陆雪痕是个比他年长十岁的成年人,他的行踪是不必事事告知陆潇的。他早就过了可以肆无忌惮的年纪,抬手闭目前都要为日后做打算。陆潇如今侍奉御前,若是不管不顾地去找人,牵连的不止他一人的性命,亦会让允康帝对齐见思滋生不满之情。
更何况天下之大,寻一个不知去往何处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谓成人,就是在摸爬滚打着学会认清现实。
他不是不痛苦,甚至一夜之后那些恨意都逐渐消融,剩下的惟有一片伤心。十几年来相依为命的人就这么放弃了自己,这滋味放在谁身上怕是都不好受。
陆潇在用尽全力维持镇定后,有些自嘲地想。
——原来我又没有家了。
瞒不住的事,那就换个体面些的藉口。宁淮是最先察觉异样的,他随口问了陆潇一句,陆大哥还没有从云州回来吗?
陆潇若无其事道:“他去浪迹天涯了。”
宁淮是很羡慕的,他自出生以来就没离开过长安,理所当然的将浪迹天涯当作游山玩水,四海逍遥。陆潇顺着他的话头不断美化着这个谎言,几乎连自己都要相信,陪伴他十三年的兄长只是在外游历,兴许明日就会回到家中了。
日子一天天在指缝中流走,陆潇每日按时入宫同允康帝叙话,今日明显见允康帝气色红润,神采奕奕,陆潇贯会同这中年人相处,三言两语就窥破了皇帝的愉悦。
二皇子一行人马已至长安左门,不多时即可进宫面圣。
谢慎行一身玄色劲装,卷着一阵风不挟不矜地踏入大殿,拂起衣摆正欲下跪,口中道:“儿臣拜见父皇。”
允康帝面露欣喜,连忙唤他起身,难掩激动道:“行儿一走便是小半年,快与父皇说说你都跟着薛进学了多少。”
两个小太监抬了把雕花镂空的木椅过来,娇小的宫婢诚惶诚恐地捧着茶盏,谢慎行谢恩后便坐了下来:“儿臣自北向南,一路先是从后包抄了一队形迹可疑之人,多方查问那领头的才招认是萧氏余孽。儿臣斩杀头目后将其余俘虏带着上路,与薛将军会合后便听从薛将军指令,那萧氏后代也实在是狡猾,中途不甚叫他逃脱两回,因而多耗费了一些时日,才将那些余孽一网打尽。”
谢慎行稍顿,抿了口茶水道:“薛将军经验老道,带出来的将士均是奋勇杀敌,不畏生死,反观儿臣带去的人,比起来是稍显怯弱些。战后清点伤亡,儿臣发现竟是从长安带去的兵马损失得多。于是儿臣便在军中打探,方得知薛将军在战前日日不耽误练兵,每每替将士的妻儿安顿好,而巡防营的士兵多是偏安一隅,平日里也并不严于操练。虽说西南是保卫我朝的喉舌之地,但……”
“儿臣斗胆,”谢慎行猛地起身,“依儿臣愚见,都城的兵将不可苟且偷安,如今天下虽太平,但防患于未然,恳请父皇下令,严加操练巡防营与御林军!”
允康帝听着前半段还心有不快,后又听他提议,立即舒心道:“你做得不错,朕知道了。”
默默当壁画的陆潇听了个全乎,二皇子他倒是见过几回,起先一直以为这是个恃宠而骄的主,没想到是个有主见的,难怪允康帝始终高看他几分。
允康帝言下之意很明确了,谢慎行心中也纾解一二,转而如同普通父子般闲话起来,例如西北风沙大,糊了他一脸的泥灰,又说到薛将军好喝酒,庆功那日醉得倒地不起,两只眼睛瞪得像红灯笼,说谢慎行长得极肖允康帝。
皇帝也不禁笑出声,摇头道:“这个薛进,朕上一回见他喝醉,还是做皇子的时候,那小子当时也才十五六,喝醉了酒抱着柱子乱嚎,薛伯爷一掌给他打清醒了。一晃竟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
岁月匆匆,勾起回忆,谢慎行见他面露惋惜,一时间摸不准允康帝是什么心思,岔开话题道:“父皇,儿臣还是年幼不经事,回程时竟中了埋伏。”
允康帝神色骤变,沉声问道:“中了埋伏?”
谢慎行道:“不曾想那萧氏还留了一撮人,在儿臣回程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于山林中,带去的将士损失了三成,剩下的均是才经历过一场鏖战,那贼人看着是想直取儿臣性命,用以威胁父皇。两方混战之时,儿臣不慎将命门落入贼人之手,幸而得一高手拔刀相助,争取到喘息时刻,这才好险得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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