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以为时易之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其实哪有什么不同呢? 活在世间的人都是俗人,因俗人而生的都是烂事。 只是冠寒于心有私,所以希望他会不一样而已。 一阵寒风推着海潮涌上岸,又送着它扑打在了礁石上,迸溅开的冰冷海水砸在冠寒的脸上,让他回了神。 他眨了眨眼,盯着在沉默中暗自汹涌的大海,如快刀剜心般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走,他现在就要走。 他不要从一个泥淖走近另一个泥淖,他不要困囿在虚情假意中成了他人手中的玩物。 他要活着,像个真正的人那样堂堂正正的活着。 哪怕那是时易之。 - “寒公子寒公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了?可是身子不适?”月竹也终于追了过来,急得抱着东西在他周围打转。 冠寒逼迫自己将视线从琴囊上移开,镇静地说:“是,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我想回去歇息了。” “那小的去找……” “不不。”冠寒猜出了他是要去找时易之,立刻打断。“我并无大碍,只需歇息片刻就好,时少爷事多,还是不要打搅他了。” 他说了这样的话,月竹自然也不再提禀告时易之的事情了,抱着东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回了小院。 冠寒一装装到底,回了屋就立刻躺上了床,眉头紧皱着,一副身子很不适的模样。 等月竹忙忙碌碌将手中的东西归置好后,他忽然又开口道:“月竹,我想吃集会里的炸小螃蟹,你帮我去买些来吧?要炸得酥脆一些炸得久一些的。” “但公子这边……” “不用担心我,我没什么大事,不需要人在跟前伺候。”冠寒佯装要入睡,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你快去吧,等睡一觉醒来我想吃到。” 月竹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冠寒“嗯”了一声闭上了双眼,仿佛真的困倦极了。 可待听见脚步声渐远,院门打开又重新关上后,他就迅速地翻身下了床,立刻开始收拾东西。 一边收拾,一边在脑中构思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集会人多,月竹那边一时半会回不来;火龙没正式舞,贡品也还没开始洒,时家的其他人肯定都不会中途赶回;至于时易之……时易之也无需担心,按照昨日来看,怕是要忙到三更半夜才得闲。 趁着没人的这个空挡,他可以立刻赶回时府,拿上户籍和财宝,然后连夜雇一辆马车离开清州。 只要离开了清州的地界就好了。 时家家大业大,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玉石都能轻而易举地拿下,买他才花了多少银两?等日子一久,时易之也会自然而然地忘了他的。 反正他和那些东西,本来也没什么不同。 是的,是这样的——冠寒这样反复地对自己说。 - 毕竟是出来两日过节而已,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到底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带来的多数都是他不想要的,想要的又是他拿不走的。 所以到最后,也只是凑了一个小小的、轻轻的包袱出来。 觉得差不多了,冠寒立刻拎着自己的小包袱大步往外走,可在准备迈出门的时候忽然又顿住了脚步。 犹豫片刻,他回了身,快步跑到床边把那床小被子给拾了起来。 上头还留有余温。 他盯着那只呆呆愣愣的红眼兔子看了一会儿,而后将它胡乱地叠了几下塞进了包袱中。 包袱变大变沉了,不知为何,他的心,好似也跟着小被子缩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 这几日时易之带着冠寒到处逛过,他知道在集会更远些的地方停着不少的牛车和驴车,挣的就是赶路的钱。 刻意躲过人多的路,冠寒顶着昏黑的天和湿冷的风绕到了车马聚集的地方。 与海滩边和集会不同,这里要静得多。 他甫一靠近,那边三五成群坐着闲聊的车夫就蓦地打起了精神,立刻目光炯炯地招呼起他来。 -“后生仔,去哪里啊?要做牛车吗?” -“诶,他那牛不稳,我的驴车稳,还铺了几层稻草,保管你坐得舒服。” -“他们都要等人,我这个好,我马上就可以走!” “我要回府城,等不了,现在就要走,家中有些急事等我回去。”他说。 话音一落,一众车夫又积极地响应起来,方才说要凑齐几个人才能赶路的,也立刻改了口。 冠寒在人堆中扫视了一圈,最后找了个安静又干净的。 车板上铺了几层晒干的稻草,但坐上后还是有些冷硬,和马车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可冠寒没觉得不舒适。 虽然也没感受到安心。 “坐稳了吗?走了吗?”赶车的车夫高声问。 冠寒最后回头往小院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用力地拧回了头。 “走吧。” - “走吧。”时易之领着益才迈出了客栈的大门。 人人都去过节了,人多的客栈也变得寂寥起来,只余檐下的几盏灯还在随风轻晃着。 “已经这个时辰了啊。”他看了眼天色,心下忽然也生出了一些不耐烦来。“不知还赶不赶得及一起去看舞火龙。” 益才也跟着拧了拧肩膀扭了扭腰,“少爷莫担心,清灯海节年年都有,而且寒公子还有月竹伺候着呢。” 时易之瞥了益才一眼,摇着头轻叹一口。“你是不懂的,年年都有,年年却又不同。” 说完,他立刻就上了马车。“莫再耽搁了,快走吧,兴许还能赶上洒贡品。” 心里头带着事,时易之也算是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归心似箭。 他满脑子都在想冠寒今日有没有不开心,会不会因为他不在就自己闹着脾气待着冷清的小院里不出去,是不是又把被子枕头当做他发了不大不小的一通火…… 然后又想,冠寒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虽然没有他陪,但最后应该也还是会去看舞火龙的。 可想到会这一幕,时易之就突然生出了一些隐秘的、不齿的、阴暗的妒忌。 “不能再这样了,是该分些事让他们做了。”他自言自语般轻叹一声,焦急地掀开了车帘。 原本是想看看到哪里了,何曾想在拂过的凉风中,他忽然嗅见了一缕熟悉的桂花香气。 时易之一怔,立刻顺着味道看去。 但入目的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只能隐约能辨认出是一辆牛车的模样。 他摇了摇头,在心中暗笑了一声自己没出息。 竟然急成了这幅模样。 - 客栈离小院其实也没有多远,不过一炷香马车就停在了坡下面。 时易之赶忙下了马车,连衣摆的褶皱都顾不上了,抬腿就想往院子走。 哪知才登上第一个台阶,上头就急匆匆地冲下了一个人,慌里慌张还跑掉了一只鞋。 待人走近后,时易之才看清那是冠寒身边的月竹。 而月竹看见他,更是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立刻带着哭腔高声大喊道:“大少爷您终于回来了!寒公子不见了!!!” 第55章 第二十三簇 初雪 月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时易之就想起了方才嗅到的那一缕香气。 没做任何犹豫,他重新踏上马车,又偏身对月竹吩咐道:“你去将那些护院都找回来,再去找商会要些打手,然后带着他们往府城的官道走。” 语罢,就赶忙让车夫调头往来的方向走。 府中养的都是好马,平日里虽然不显,但真有需要之时也能发挥用处。 加之车夫一鞭接着一鞭地甩,速度比来的时候不知快了多少。 而因为心中着急,时易之也没进去,直接坐在了外边,想着能在瞧见人的第一时间就能下马车。 没了挡风的东西,晚夜的风就这样贴着他的肌肤不停刮过,脸颊和耳朵被吹得发凉,凉完之后又开始发烫。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清州的风里竟然也掺上了几分刺骨的凉意了。 可这样的冷也没能将他吹醒,他脑中混混乱乱,想的净是关于冠寒的事。 是不是又遇上了人贩子?人是否还清醒着的? 可有受伤?可会害怕?可曾等待着他去救他? 时易之越想心中越慌乱,最后心揪成了一团,弓着身子连气都有些喘不上了。 冠寒可能也不会害怕。 因为真正怕的人是他。 - 半炷香之后,他们终于在这条因为节日而被众人忽略的官道上瞧见了影子。 时易之开口低声催促了一遍,车夫甩鞭子的速度又快了些。 待双方的距离拉近些许,他才得以看清——确实是辆牛车。 牛车上却只有两道稳稳坐着的身影,瞧不太出什么剑拔弩张的氛围,也不像被绑着的。 时易之盯着后头那道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了那就是冠寒。 许是马蹄声与车轮声太响,前面的牛车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人在追赶,立刻就加快了速度。 时易之心下一紧,赶忙让车夫追上去。 双方你来我往地牵扯了一会儿,但寻常百姓的牛车到底还是比不得时府精心喂养出来的好马,很快被赶超了过去。 车夫再拉着缰绳一摆,马就带着厚重的车厢急转了个弯,直直地拦在了牛车的前面。 牛车怕撞上来,也擦着地急急地拉了停。 益才和车夫很快地从马车上下去,将赶牛车的人给擒住。 时易之只是扫了那赶车的人一眼,就立刻朝牛车后坐着的人走去。“寒……” 哪知才吐了一个字,坐在牛车后的人就倏地跳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官道。 时易之看着那个匆匆的背影,脑中嗡地一声响,心中虽又惊又疑,但还是迈着步子快跑着跟了上去。 只是冠寒为何要跑? 是没看清人才跑的?还是因为看清了? 那今夜到底是无可奈何被人逼迫着离开?还是处心积虑了刻意为之? 才刚想到这里,时易之就逼迫着自己停止了思考。 别想了,有时糊涂也好,糊涂比清醒好。 - 到底是天昏黑又不识得路,冠寒最后把自己绕到了海崖边,而海崖百丈之下就是正在热热闹闹的灯海湾。 终究是无处可退了。 冠寒怔愣了一会儿,也没有再逃,站定在了高耸的大石上,慢慢地转过了身。 晚夜的风将他的衣袍吹得作响,打理好的头发被扬得散乱,像是一团融进了无边夜幕中朦胧的雾。 而在灯海湾半边灯火的映照下,时易之也终于得以看清了冠寒的脸。 ——没有表情,很冷、很淡、很薄。 好似他们之间隔着虽近在咫尺却又千山万水的距离,即使有心,也难以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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