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歧来时恰巧赶上猫儿进食的时刻。暮色低垂,燕琅玉苍白的手指持一双金箸,夹起淋漓着暗血的牛脾,猫哼叫着围上来。 韩歧走近。 犬齿撕咬着血淋淋的腥物,猫听得生人脚步,口中含着未吞尽的血腥,只警惕护食地呜呜叫个不停。燕琅玉在一侧静看,他冷瓷般的脸上恰映着当空那一抹火烧天色,神色晦暗不明。 韩歧看着这一景,倏忽间,联想到了数年前。那时只有他们两人独处,少年太子一袭青云色罗衫,蹲俯在白玉阑干之畔,玉瓷似的手臂探入水中,撩动着,想去拂莲池中的金鳞红鲤。鲤鱼亲近而来,在水中轻轻吞啄着太子的手指。 太子回头,与他微微笑着——那尾红鲤是他所赠。彼时燕琅玉很喜欢那样简单又富有寓意的“祥瑞”。 如今的年轻帝王却懂得操控钦天监。天地风雷,星云变幻,是何寓意已经只在帝王一言。 他心中突然浮出一抹遗憾,眼前的燕琅玉不知何时变得如此陌生。 “琅玉。”韩歧试探地轻唤。 “嗯?”燕琅玉淡淡地应声,神思游离着。 燕琅玉的情绪只会与亲近之人袒露。韩歧明白,自己如今已经被排除在外。 几番隐忍,韩歧还是说: “桂鸿山回朝,你让我不要与他起冲突,我尽力做到。但他要的东西太过……即便割让边北与凉川,也不能给他。” 韩歧比任何人都明白桂鸿山到底想要什么。 每到朝臣提起桂鸿山时,燕琅玉不可言说的微妙蹙眉与停顿,都犹如一柄利刃,有足以割裂皇帝一贯从容的锋利。 并不是为了国土完整,亦或为了皇室尊严,而是一种暗暗的不甘,使得韩歧又来劝谏。 “割让?”燕琅玉微侧回首。 “边北九关,纵然贫瘠如斯、流寇四起,亦是国土。在朕这里,没有裂土分疆、苟安一隅之说。”燕琅玉站起身,背对着他,瞭望天边霞光,“哪怕一镇一城,朕都不会相让。” 帝王一道背影还那么年轻,却有着一种不容践踏的烈性。 “当初桂鸿山还在关外时,朕所有妥协不过是让他尽快平北的权宜之计。保我大旻江山边北数年之太平。” 看来是没有回寰余地了,韩歧咬牙,心中不甘被无限放大: “……你要委身给他?” 他以为燕琅玉会辩解自己的种种无奈,推说是某种意义上的“舍身为国”。却不承想,燕琅玉回过身来走近他,越来越近,袭入鼻端是幽馥的清檀香气。燕琅玉的脸在他视野中逐渐趋近,也无限放大,却由于身量不及,燕琅玉光洁的额头也不过才至他唇畔。 宫人早已尽数被皇帝屏退,他们挨得那么近,韩歧几乎要以屏息来忍耐住心底所有隐秘的冲动。 “朕倾慕一切强者。”燕琅玉似笑非笑,语气幽凉,“韩歧,朕给你一个机会。” “今晚朕容许你夜宿朝德殿中,也会纵容你一切举动。” 燕琅玉突如其来的亲近使他于震惊中又生出狐疑。 燕琅玉几乎要贴住他的身体,连声音也放轻了许多: “但朕要你明日便领兵北上,去边北萧瑟之地,替朕镇守九关。你肯吗?” 一点心动,但更多是迟疑。 韩歧年少时曾有一次随父北上御敌的经历。塞上大漠,暗血干涸,未及清理的战场恐怖如斯,老兵死时浑身遍体是鞑子长刀留下的痕迹,皮肉狰狞外翻着,已见森森白骨。被俘的大将被铁骑拖行数十里,皮肉久经粗粝的砂石摩擦,早烂如一块破布……指甲缝中塞满黄尘的拳头里至死还拽着一角明黄旌旗。可当韩歧回头南望,只看到高耸的城墙。 关外将士一旦在战中失利,撤退不及,城关为了自保,便紧闭城门不会再开启……到那时将士则如同弃儿,任敌屠宰。 此间种种,难以言述,韩歧数个午夜都不能成眠。 韩歧回以沉默。久久沉默。 他长久的沉默使燕琅玉终于凄恻地笑了。 晚霞如火,燕琅玉的笑容那样动人心魄。他很难去想象当时燕琅玉被他的王师抛弃后是抱以怎样的心态选择以君王之姿活殉江山。 无论如何,韩歧已经领悟——这一刻起,他永远、彻底失去燕琅玉了。 …… 桂鸿山挟持太子,以三日为限,要皇帝亲自来与他谈判。 于皇帝而言这无疑是个艰难的决策,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才第二日午后,御驾便已经到了桂鸿山所下榻的行宫外。
第69章 墨玉09 重逢 刘安被指派来行宫侍奉桂鸿山。 斯时桂鸿山吩咐沐浴,刘安注意到对方衣衫尽褪后左臂上缠有厚而泛黄的纱带。桂鸿山口衔纱带一端,右手灵活熟练的牵扯着另一端,很快解下。 “……殿下,这样见水并不好。”刘安皱眉。 可说话间桂鸿山已经浸入热汤当中。 “我风尘跋涉已久。”桂鸿山不以为意,但水中隐约已经浮出一缕殷红。 “那个人素来爱洁。” 话毕,桂鸿山打量着刘安。回忆起最初燕琅玉失忆的时候,刘安也没少帮着欺瞒。便好奇地问刘安: “他罚过你?” 刘安有些意外,须臾才明白他是在问旻皇是否因为他曾经的欺瞒而处罚。 刘安:“奴婢深沐吾皇天恩,皇上不计前嫌,现如今奴婢仍在朝德殿伺候。承福公公年岁大了,有些事亲力亲为已是不便,奴婢便代劳一些。” 桂鸿山静听着,舀水淋身。隔了会儿,又问: “他提起过我吗?” 心念电转,桂鸿山又补充: “私下的时候。” 刘安显然不知道这个问题到底是不是该回答,他和承福是最为知道二龙之间那些隐秘而不为人知的事。刘安往外厅瞟了一眼,太子仍被挟在屋中,由几个刀兵看管着,虽有些距离,但行宫四下幽静,人声隐约还是可以传出的。 思索了一阵,刘安小声说: “偶尔提及。” “都问过哪些?”桂鸿山快速追问。 刘安回忆着:“只是……殿下的一些日常起居习惯。” 桂鸿山正要再问一些细节,便有宫中内官来传旨,说御驾已经自皇城出,正在来的路上。桂鸿山便出水披衣。 * 新浴削去一些疲乏,他命人沏茶,自斟自饮。 窗外夹竹桃开得很早,处处骨朵冒着鲜嫩颜色。水载落花,流往行宫外的明渠。明厅宽阔敞亮,太子坐在一方矮榻,对他静静观察。 他不在意太子的目光。 忽然,太子说: “你有伤在左臂。” 桂鸿山皱眉,而后笑了:“从哪里看出?” 太子目光还在他脸上流连探究: “新浴之后,你左臂一直垂着,是怕温水浸过的伤口再度裂开。” 桂鸿山不予回应,只是静坐,目视前方。 一盏绢屏拦在门前,上绣蓬莱云山与两只振翅的白鹤。顶上落有一方朱红御印,昭示此处是燕琅玉的父亲曾经游幸过的行宫。 午后日光和煦,宫殿水阁处处幽静,以至内官通禀皇帝驾临时的声音穿过层叠回廊,如此通透清晰。 久久等候,那人终于出现。 太子激动朝外呼唤:“父皇!” 而那人的脚步却未因此而凌乱,依然步步沉稳。 明厅的棱门被人从两侧打开,几乎同时桂鸿山屏息抬头,率先看到是屏风上映出一道清影。 他与燕琅玉一别数月,可太多次的梦回之间,如今这每一处棱角的形状仍令他那么熟悉。 出乎他自己意料,他心头竟并未浮出任何他预想中地位再度倒转的百感交集。笼罩着他的,只有一种深重的思念。他们终于再度以君臣之外的姿态相逢。一屏之隔,这种思念反而更为迫切。 当然,那人也看到了他正坐着的身影。 那人在屏前顿住脚步。 他们隔屏相望。 数个呼吸的停顿。他猜测、揣摩着这个停顿。那人心头一定万念纷杂,目光也将他的轮廓细细描摹。 透过一层烟水漫雾般的绢屏,隐隐约约,桂鸿山能看到对方冠上真珠于日影下有着圆润剔透的流光。金冠收拢着整齐梳好的三千青丝,鸦羽一般富有光泽……也曾水一般在他指尖把玩中流淌。 昔日痴缠浮上脑海,却是镜花水月。没有由来,桂鸿山心口莫名的酸胀……在他脑中正百转千回时,那人已经迈过屏风,回转间,那道身影已然完整、清晰的现于他眼前。一袭暗色织金绫罗大袖衫,压得来者清贵的面容中凌厉毕现。 却还是如当初他破城后、他们初遇时那样,即便是死也依然守护自己清冷威严以及金玉之貌,宁以死殉,共同沉沦,与这个腐朽不堪的王朝……不管重来多少次,还是神祇一般,那么令桂鸿山惊艳。 一眼之内,他心头犹如掀起惊涛骇浪,兜头而来的掠夺与征服之欲几乎又要将他的理智淹没。 硬压住心神,四目相触的一瞬,他还是从这个年轻的皇帝眼中读出了涌动的情绪——那是一点并不易察觉的凌乱或回避。这瞬息间的凌乱与其来时苦心经营的沉稳并不相匹配。 就这样对视了片刻,皇帝以极尽可能淡漠的语气说: “先带太子下去。” 两个内官应声进入,一左一右扶起太子。 太子却不愿撇下皇帝先离去:“……父皇!”如同归巢的雏鸟,被劫持后的所有委屈在顷刻之间悉数流出,太子到底年幼,再无法维持镇定,一双眼中闪动着泪光,拉扯皇帝衣袖。 “将太子禁足宫中。无朕旨意不得出。”皇帝冷声说道。 的确如一位严厉的父亲,皇帝以强硬的态度彰示对太子的庇护。旨意出口时,那目光冷冷,却依然还是落在桂鸿山的身上,没有低头去看太子一眼。 宫人悉数退净,棱门重掩。 他依旧坐着,不出一言,等待燕琅玉走近他坐下。 皇帝动步行走间鸾带末端的流苏随步伐轻曳,那样主动地飘摇靠近,一点又一点,逆光而来,好似荡在桂鸿山心间。 像一片漂浮空中的鸿羽,如今终于落定。 兜兜转转,燕琅玉还是回来了。 不得不回来。 即便是为了这江山,此生也注定要和他纠缠。 桂鸿山垂目,悄然淡淡笑了,暗自庆幸欣慰。 思索间一缕幽微的芬芳入鼻,那样熟悉。燕琅玉已于他身前,与他隔桌对坐。两人各有所思,却都没有彼此对视。 桂鸿山率先打破沉默: “太子是何人所出?” 其实,桂鸿山只是一点好奇,随口一问。 但燕琅玉不假思索答他: “中宫皇后。” 桂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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