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知简摇头。 梅道然颔首,重新蹲在帐门口等,倒很平静,只是影子叫月亮燎着,丝丝生烟般,总感觉有些毛躁。 过了半个时辰,帐中依然毫无声息。梅道然忍不住回头瞧,又转回来,头低不了一会,再往回看。 岑知简掐着时辰,也眉头紧锁,深吸口气转身进帐,将那套金针找出来。 他没有打手势,飞快瞧了瞧榻边,示意梅道然坐在身后将萧恒扶住,自己取针,先拾起萧恒手腕刺他的内关xue。 萧恒衣袖捋起时,梅道然发现他臂上新开了个不浅的血口。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大量出血。 这是岑知简的法子吗? 他神思飘忽之时,岑知简抬腕拔针,萧恒却一动不动。 岑知简面色更加凝重几分,在拈针刺他后溪xue,但那只冰冷手掌只低垂着,手指没有一丝挪动。 刻香越烧越短。 时间越来越紧。 针尖离开三阴交时,萧恒仍毫无动静。梅道然脑中啪地一响,一个声音在耳边大喊:完了,完了。 萧恒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这么多次死里逃生,竟叫这片松树林子做了葬身之地。好好一个将军,居然没有战死,叫自己活活作死了。遏制瘴毒的药蛊叫他捣鼓出来又怎么样,松山百姓三军将士感恩戴德又怎么样,说不定皇帝还会掉几滴眼泪,叫朝野文人撰几篇半真不假的悼文。可都他妈有什么用?生前受苦,死后哀荣。疼的只有他们这几口人。 一片混沌里,帐外突然有人高声报道:“梅统领,南秦百里加急送来的家信!” 岑知简一看梅道然,梅道然已脱口叫道:“进来!” 传令兵脸戴面巾入帐,先叫萧恒形容骇了一跳。这一段时日一直是梅道然假扮萧恒,怎知一夕之间,镇西将军竟形如槁木,眼看着要撒手人寰了。 他结结巴巴道:“统领,将军这……” 梅道然打断:“退到帐门口,拆信。” 传令兵犹疑,“这是将军的家信……” 梅道然勃然吼道:“我说拆信,念给他听!” “是、是。”传令兵一个瑟缩,也来不及惊于信中内容,颤声道,“秦少卿再拜镇西萧将军足下……” “再大声!” “秦少卿再拜镇西萧将军足下!” 尝笑一日三秋之语,今入其门,方知其苦。迄别后,一月之期,阔如百秋。某处顺利,诸事俱在把握,无需挂虑。近观家乡风物如故,甚喜,未展颜处,独隔君两地矣。秦柑虽美,君不在侧,亦食之无味。比日兴寝何如?餐饭何如?切记去日之言。及还,如被新疮,勿入我衾裯耳。夏衣尽置箧中,并创药簪梳诸物。另肉脯果脯各二合,松山溽热,尽早食之。别时索物为念,匆匆,未及付君。今解汗巾一件,并书而遗。又我归心一片,借风射去。是时南风相投,切记开怀。 某观君之能,古今天下之所少者也。成败得失不足虑,某之所虑者,君之安健也。君殚虑慎行,言动必思长远,寝不聊寐,已有二年。事之枢机,俱在君身。君之关紧,独善身保养矣!此党盟之言也。论乎私衷,惟愿六郎百岁,其他亦无所望。公也私也,俱此一心也。 知君劳碌,但偷得暇日,谨记念我。毒热,不得旦夕管照,伏望以时自爱,千万千万。纸短,不尽所怀。盼复。 …… 我都好,一切放心,唯独不好的,就是你不在身边。 你近日睡得怎么样?吃得还合口吗?夏衣、疮药、簪子梳子等零碎东西都在箱笼里,还有一盒果脯和一盒肉脯,松山潮热,记得早点吃掉。 临别前你要我给个东西随身带着,叫我给忘了。现在随信附一条汗巾子,叫你聊慰相思吧。 我别的一点都不担心,只担心你的身体。你平日熬煎太过,两年来没睡过一个好觉,但你要知道,事情的关键在你这个人,而你这个人的最最要紧之处,就是好好保养自己。这些是我作为盟友要劝你的。如果说私心的话,我只愿我的六郎长命百岁,除此之外,再无他求。公心也好私心也罢,我的一颗心,就这么剖给你了。 知道你寻常太忙,但如果有点闲暇,记得要想我。你那边太热了,我不能天天看着你,你千万千万要保重自己。 我等你给我回信。 我等你回来。 传令兵战战兢兢念完一遍,抬头,却见梅道然已泣不成声。 梅道然握紧萧恒手臂,哽咽叫道:“将军,道生!他现在一心是你了,你千辛万苦强求的姻缘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死了他没了依傍,皇帝和他那杀千刀的叔父不把他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你死了就是害死他,你舍得害死他吗!随信送来的东西给我,愣什么,再念啊!” 那条白汗巾被梅道然塞进萧恒手中,掰紧五指死死拢住。在喊号子般一遍一遍的念信声里,岑知简再下金针。 *** 后来萧恒回忆,神智一开始回拢时,听见的不是那封信。是有人叫他,重光。 萧恒从地上爬起来,往身边抓起刀。他总觉得那里该有把刀。 眼前一片漆黑,是他目力都难以破解之处。渐渐,他听见窸窸窣窣的衣袍曳地声,不是脚步声。 没有脚。 是鬼魂。 这个意识浮现的瞬间,陡然一片白光炸亮。 眼前,一张女孩子的脸瞬间放大。她披头散发,脂粉白腻,嘴上搽着人血一样的胭脂,笑嘻嘻拍手看他。 萧恒喃喃叫:“阿霓。” 阿霓被叫名字的一瞬猝然转身,露出她背后连体的另一个女孩子。眉毛倒八,面容青森,五官有些曹青檀的影子,却仍哀哀笑着。 “为什么不找我?”曹苹问,“为什么不救我?” 萧恒忙去捉她衣袖,曹苹咕咚消失在黑暗,像沉进一口深潭。萧恒抓紧那块青色衣裙,竭力将人向上拖拽。 那青巾束在一人脖颈之上。 他要缢死对方般地拉人上来。 萧恒双臂颤抖,叫那人:“师父。” 曹青檀不理。 萧恒叫:“师父,我是道生。” 曹青檀说:“你是重光,害死我的影卫重光。” 他血淋淋的衣袍曳地而来,问:“你为什么没有找到我的女儿?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曹青檀突然往前栽倒,像临死前般罩在他身上,萧恒忙撑刀支住身体,突然感觉手中不对。 手中环首刀变作那把骨刀,电光一闪下,变成一根血肉模糊的腿骨。 曹青檀袍摆下空空无物。 萧恒扑通跪在地上,伸臂要抱他,手臂横过去的一瞬,面前身躯已变成一身潮州营服色。一双手垂在两膝,只余白骨森森。 萧恒抬头,是烂了半张脸的唐东游。 唐东游居高临下,冰冷道:“你这个欺世盗名的贼子。” “你打着建安侯的旗号诓我们给你卖命,你害得我们好惨。齐贼生擒我,把我丢回去喂狼,你知道什么叫碎尸万段尸骨无存?我们都死了,为什么你没有死?” 唐东游说:“你不是建安侯,你永远比不上建安侯。重光,你是建安侯的一条狗。” 他浑身粘连残肉的骨骼从萧恒脸上拂过,咯吱咯吱,像一片风铃吹动。铃声过后一片衣裙曳地,女人半张脸伤疤可怖,浑身杖痕鲜血,死死捉住萧恒手臂,叫道:“阿弟、阿弟!” 她整个身体伏在地上,被人在后方提裙拖去。 萧恒死命拉她,却只闻一道衣袖裂断之声。 苏小云被拖入深渊时凄声叫他:“回去,快回去!不要做重光,不要做重光!” 萧恒爆发一声呕血般的嘶吼,垂首跪在地上,浑身剧烈颤抖。不多时,一双素足在他面前停驻,慈悲得像睡莲。 他顺着那双脚,往上找到她整个身体完整完美的曲线,和那张低眉的脸。 这是唯一一个长着脚的人,她不像鬼魂更像神。她赤身裸体地站立,萧恒跪在她腿前,像是她刚分娩出的婴儿。 她轻声问:“你还饿吗?” 萧恒猛然抬头。 面前,神女跨入一只鼎沸巨釜,那张属于吴薰的脸上浮现笑容。紧接着,那张脸上的血肉被无数双手争夺撕碎、吞吃入腹。 “吃吧。”他下颌被强行掰开,一块血肉被塞入嘴里。 吴月曙边往他嘴里塞着妹妹的肉,边流泪道:“吃饱了,才能帮我守潮州。” 他说着说着血泪满面,和颈上伤口的鲜血一起濡湿官服。吴月曙说:“我知道你不是建安侯,我还是把潮州托付给你。重光,你辜负了我。” 他突然大力掐紧萧恒脖颈,幽幽叫道:“是你劫了官粮,是你饿死了他们!重光,你欺骗了我,你辜负了我,你饿死了他们!” 隆隆一道天雷作响,吴月曙身后,无数棺材自黑暗浮出,漫山遍野,足有九千。九千座棺材应雷颤动,战死的将士推棺而起,身后跟着他们目光阴森的父母妻儿。 整个潮州的数万百姓越逼越近,众口重复:“没有粮食了,没有粮食了……” 吃了他,有人喊。 所以所有人喊。 吃了他。 萧恒被吴月曙扼紧脖颈,心中没有绝望,反而是一种奇异的平和。 什么重光是鬼萧恒是人。萧恒就是重光。重光做的事,就是萧恒做的孽。 他不是非死不可,但也不是非活不可。 他有罪。他认罪。 萧恒闭上眼睛。 突然。 一双手从人群冒出,死死去掰吴月曙掐在他颈上的手掌。 一双少女——女孩的手。 萧恒看向这双手的主人。 那是一张素昧平生的脸。 乍看有些阿霓的形状,五官却带着秦灼的影子。 还有一些地方,很像另一个人,极其熟悉,萧恒却想不起那人是谁。 她不管不顾地挡在萧恒身前,被众人推搡撕扯,素丝襦淩乱,双蟠髻欲坠。在萧恒茫然的惊讶里,她小脸憋红使劲去掰掐住萧恒的手,她那样望向萧恒,目中泪光盈盈。 女孩子像唤他什么,萧恒听不清。但听到声音的那一瞬,他像被坠下九天的一颗明月砸中心脏,腔子里突然生出一股热气,当即将她抱在怀里拚命撕开众人。 一瞬间,满地鬼魂烟消云散。 萧恒紧紧搂抱她,感觉她和自己十指交扣。依恋,亲昵,无比圣洁。 渐渐,交握的那双手产生变化,手掌变大,骨骼变硬,更像一个男人的手。两只手间也多了什么东西。 萧恒听见叮铃铃一响,发现自己挑断手筋、已经愈合的伤口重新破裂,流出一根血一样的红线,线的那头正系在对方手腕上。 红线之上,滑动三枚光明铜钱。 这时,怀中人抬头,从刚才的女孩子,有迹可循地变成秦灼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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