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道:“小郑开春成亲,正日子怕赶不回,便改领右卫留守京中。范汝晖随军同行,他的郎将王庆为母侍疾留守,我叫人日夜盯着,不会生乱。” 秦灼斟酌道:“庸峡那边到底凶险,只领二卫,不太安全。” “腾不出人手了。”萧恒看着殿外天色,“长安还好,再往北,各州已下了数日暴雪。赈济粮走得慢,我叫各地开仓,由折冲府骑兵发放。龙武卫不动,再留二卫留守京中,京畿二州和北边的冬粮,先由剩余七卫快马护送。”又道:“仲纪在那边,西夔营也能调动,你放心。” 秦灼以为他听不出意思,还是直言:“范汝晖有不臣之心。你带他在身边,何异于引狼入室?” 萧恒不料他担忧此事,恍惚笑了一下:“我盯着,能立时收拾。” 萧恒带走隐患,京中文有李寒,武有郑素,最牢靠的皆已留下。他为了谁,秦灼不是不明白。 “陛下决意如此,我也没什么异议。”秦灼拈着扳指,换了话题,“只是分粮一事,远水不救近火。禁卫再快,只能救周边之急。再远的,地方官贤良倒还成。真不是个东西,吃进去的粮,没法从嘴里吐出来。” 萧恒将两只碗叠套一块收拾在一边,道:“我下了手诏,划梁地四十三州为四方。禁卫占北角,潮州、松山、连同西夔,三大营各管南、东、西三方。主帅为各方监粮元帅,监督四方折冲府开仓放粮。” 秦灼静了一会。 萧恒登基以来,第一次全境军事调度,居然是为了放粮。 但这并不是得不偿失的事,甚至可以一箭双雕。 各州军政松散,大多各为掌权,而非拱卫天子。之所以没有纷纷自立为王,一是没有坐大之力,虽可统管一州,却不敌朝廷力量。一是萧恒的军事威慑,三大营各镇一方,秦灼还据南以望,如要独立,无异于出头之鸟,只待枪打。 虽非心腹之患,但要统揽各地军政,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可今日,萧恒有了一个不容抗拒的名头。 赈济。 天灾在前,民生为重。萧恒虽非刻意夺权,但三大营以筹粮之故代管各州,是他收揽各地兵力的绝佳时机。 祸兮福兮。 秦灼嘴角抬了一下,“那就祝陛下马到成功。” 萧恒点点头,又是无话。秦灼脚下拢着个炭盆,筛去的梅枝残花全丢在里头,暖香浮动,似雪中冷香的孪生。他脱了履蹬着盆沿,萧恒看了一会,还是道:“冷要穿鞋。虽然烤着火,但地上湿冷,好染寒气。” 秦灼叫他念叨惯了,这就拿脚去踩软履。肚子里揣着一个,弯腰到底不便。还不待他坐起,萧恒已从他身前半跪下,把鞋给他提好。 秦灼盯了会他的脸,忽然问:“你是不是病了?”见萧恒抬头看他,他便指了指自己颧骨,“怎么瘦得这么厉害?还有个人形?” 他这话虽夸张,却也是实情。萧恒本就不是魁梧身材,骨相又分明,脸上那点肉一消,两腮立刻凹下来。面上又少血气,怎么看都像大病一场。 萧恒直起身,重新从他对面坐下,“真病了,我就不来了。” 半月未见,秦灼心里早就没了怨怼,含笑道:“难怪咱们凑一块。我也没什么大事,只一脸病容。” 萧恒却说:“你怎么都好看。” 他鲜少称赞秦灼容貌。皮相罢了,再鲜艳也不值得夸耀。且秦灼少年苦楚多是这张脸的缘故,真生得丑上几分,便能免去多年作践。他心里有疤,萧恒也从不在形容上夸他。如今开口,莫名有点半百夫妻相濡以沫的滋味。 他们目光如两只手般,默默十指交握。这么看了一会,秦灼方问:“还回来过年吗?” 萧恒道:“怕是赶不回来。” 意料之中。秦灼点点头,见萧恒忽然立起来,往门前衣架子去。 他少穿大衣裳,今日大雪,好歹还是穿了那件海龙皮大氅。他只这么一件,还是几年前秦灼托阿双给缝的。 萧恒将大氅一掀,从里头拿出盏缠了两层厚油布的灯笼。他将油布拆了,现出那灯的原本形貌。 作宫灯形状,四角黑漆的灯底,细木为骨,雕漆为架,镶以玻璃,贴以剪纸。萧恒把灯罩抬起,露出里面的纸轮辐和蜡烛。他从怀里摸出个火摺子,点蜡落灯。灯罩放下的那一瞬,灯屏出现剪纸人物变换的景象。 是走马灯。 秦灼看着灯,笑道:“你居然拿这个给它做耍子。” 走马灯上演绎生老病死故事,各作白、红、青、黑四色,分属婴儿、妓女、臣属、君主四种身份。四味浮世相以四色纸裁,旋转着映在天子脸上。人生四苦经面而过,于是他在极短时间里就领受了爱憎会求不得。 四色光照得他面孔如涂油彩,油彩敷面的只有傩者和壁画,而傩祝鬼神、壁绘鬼神。鬼神司生死,而天子作为凡人,正掌握生死的一部分。 他将手合在秦灼小腹上,口中说:“生、老、病、死,” “谁都逃不过。” 秦灼握住他的手。 他手还像块冰疙瘩,拉着像牵一个死人。暗香浮动,灯行如马,谁都没有出声。 他们这样静坐许久,秦灼深吸一口气,轻声道:“陛下,我不能和你在一块了。” 萧恒道:“为了孩子。” 秦灼点头,“为了孩子。” “我现在不好动身,等它出生,我就回去了。段氏虽然另有情好,到底挂了名分。回去记在她名下,我不会叫它受委屈。”秦灼低眼看炭火,自言自语般道,“再往后……你的封后大典我就不来了,多少给彼此留点体面。” 萧恒并没有过分激动。他双肘抵膝,双手交握,上身前倾着苦笑道:“少卿,我要走了。你让我见你,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丑话说前头嘛。”秦灼语气松快,刚才像开了个轻佻的玩笑。下面,他一字一句认真道:“六郎,你是值得托付的人。你会是很好的君主、丈夫和父亲。未来的皇后殿下,会非常非常幸福。你给了我最美好的三年,和最宝贵的礼物,我铭感五内,此生不忘。” 他顿一顿,“但咱们不能再互相耽误啦。” “像这回,有人爬了床你都不知道。你有大抱负,但前朝凶险,后宫水深,你自顾不暇,没法把所有人护周全。”秦灼笑着扭头看他,“我不怪你,只是不合适。” 萧恒沉默一会,只能道:“对不起。” 秦灼摇头,“不是你的错。” “你永远都是它的父亲。等它长大了,知了事,我会叫它来找你。”秦灼喃喃道,“如果你还愿意认。” 萧恒说:“我明白了。” 他站起来,几乎听不到呼吸。 门已关上,外头雪片呼啸,如万千投林鸟影。萧恒无声地松口气,在阴影里拎起大氅,道:“这边还是冷,你不要坐久了。这边靠汤池近,但多少有点潮湿,药油我又配了些,放在外头了。记得每日敷腿。” 秦灼见他要走,忙问:“不留下吃饭吗?” “不了。雪下大了,一会真出不去。下午就要走,我怕有误。”萧恒将大氅挂在臂弯,转头看秦灼,往前踏一步,究竟没有再上前,“你身子要紧,万事先顾自己。但凡有事,立刻写信加急给我。我不在,好好保重。” 秦灼叫他一声:“重光。”过了一会,只是说:“你扎的兔子,阿玠收到了。它很喜欢。” 萧恒静静望了他一会,像要把他刻在眼底般。半晌后点了点头,转身出去。秦灼也从榻上下来,系紧大氅跟过去。 萧恒闻见动静,忙转身拦他,说:“外面雪大,别送了。” 秦灼牵他的手覆在腹上。萧恒拒绝不了了。 萧恒挡他在身后才动手开门。雪花大如巴掌,掴脸上就是耳光,打的他浑身都是白色淤痕。 秦灼使人来牵马,又撑伞下阶送了几步。萧恒便叫他回去,给他拢衣领的手一停,方道:“西塞不安定,这次只怕会有大动作,真听见什么不好的……就立即走吧。龙武卫会送你入境,也叫政君北上迎你。” 秦灼心里惴惴,忙道:“临走了,说点吉利话。” 萧恒笑了一下,重新摸了摸他小腹,轻声说:“不要闹阿耶。”过了会又叫了声:“阿玠。” “好孩子。” 秦灼腹中的小灯笼轻轻撞了一下,隔着肚皮,碰在他掌心。 萧恒手一哆嗦,突然滚了下喉结问:“它出生的那天,我能来吗?我自己来,先从附近住几天,绝对不叫旁人知道。” 秦灼本想答应,转念却道:“回来再说吧。” 萧恒点点头,只说:“我走了。” 但他没松手,谁都没松手。 这么立了会,秦灼推开他掌心,撑伞要转身。萧恒忽然叫了声:“少卿。” 他顿了顿,听萧恒道:“台阶。” 秦灼站住脚,像叫那黑狐狸附身,脚下生了根。阿双正从殿中拿了袖炉来迎,随侍也从厩里牵了白马出来。 萧恒立在雪里,局促地搓了搓手,说:“你好好的。我……我尽早回来。” 秦灼没回首,擦了把脸,点了点头。
第52章 四十七雪话 阿双雪饼做得多,放满了三个小笸箩。箩中一点点凹下去,秦灼小腹渐渐也鼓起来。待第一只笸箩空了,阿玠已结成一只小西瓜大,秦灼行动也的确有些吃力了。 萧恒每十日必有书信来,自然,是快马加鞭传至相府。上无称呼,信必问安。京中一时传曰:“马上书,千金诏,西风开帷与相郎。” 显而易见,李寒再次栽上个祸水名头,唱起个深情摺子了。 虽如此,这祸水却乐得给他俩当青鸟。又一回中午来蹭饭,正是京郊大雪初开。 灿烂日头下,李寒牵着他的小白马,裹着他的小棉袍,大摇大摆进了行宫门,将闻声赶来的阿双吓一大跳,“李相公来,怎么不事先打声招呼?相公身上干系多,万一叫哪个瞧见……” “天子家书新至,并手诏一封。陛下恤我劳苦功高,特赐劝春汤沐浴,往来自由,比同宫中。”李寒扬了扬手中物,正色道,“奉诏泡澡。” 阿双一瞧,见他正掌着钥匙,心里也就明白:萧恒是给李寒正当名头,要他勤来照看。口中却说:“梁皇帝陛下这样做,多少不顾相公名声。他不心疼,我们大王还心疼。” 李寒闻言方笑道:“我自请的旨意,大好享受,何乐不为。” 阿双便着人给他牵马,笑着说:“大王还歇着。相公先去泡一泡,等时辰差不多了,妾请相公用饭。” 李寒目的达成,面上依旧装着大尾巴狼,问道:“这个时辰了,大君还没起身?” 阿双引他进屋,打起两道厚实的毡皮棉帘子,边道:“近来身上懒怠,精神头也不好,晚上睡不着,白天便越来越嗜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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