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正掌着匕首,短刃从骨隙间旋、游、挑、破,一整条牛腿便被斩断,肉味叫冷风一吹,香得人鼻子发疼。他边割肉边笑道:“仲纪是福将。” 禁卫出关收骨,身边的都是西夔营将士。里头老兵不少,吃了会酒便问:“军师怎么不多留一段时日?兄弟们都想得很!” 萧恒拈了片肉尝,笑问道:“怎么,还没挨够他的骂?” 那人呵呵笑道:“瞧陛下说的,军师骂人,那叫垂询!军师小小年纪,跟咱们一块吃苦受罪的,骂两声怎么了?” 他一旁喝酒的士兵说:“就知道拍马屁!军师骂你,你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还得叫声骂得好!” 那人立刻反驳:“怎么,当年想把妹子说给军师的是谁?就你,还想跟军师攀亲戚!” 萧恒任他们笑嚷,只对许仲纪说:“渡白把自己当老子,结果人家都把他当儿子看。怕磕着怕碰着,还得操心他的亲事。” 许仲纪问道:“说到亲事,陛下是否有意给大相指婚?” 萧恒将匕首一搁,拾了张帕子擦手,笑道:“随他吧。一个人一辈子逍遥也好,不系之舟,无拘无束。真要是哪天有意,我还指着他给我做亲家。” 许仲纪听出点别的话,问道:“陛下之意……末将斗胆,可是社稷将有大喜?” 说漏了。 萧恒不动声色,亦举酒笑道:“倘若做不得亲家,我便和他打一辈子光棍罢了。” 许仲纪统领潮州营,见过他和秦灼出入,他二情事多少有数。他不比李寒巧舌如簧,正斟酌言语,便见萧恒身上那件半旧大氅,心中叹息,也捧酒吃了一口,低声道:“秦大君已配了夫妻,陛下也该择立椒房,何必如此自苦?” 萧恒笑道:“仲纪,我不劝你,你也不要劝我了。” 许仲纪自悔失言,刚要谢罪,便见天上如同流星陨落,灿了一枚金光。萧恒也扬头吃尽酒,将碗倒扣下。 他亦倒扣酒碗,对身边侍卫道:“灯昏了,换盏大红灯笼挂上。新年也喜庆。” 红灯笼挑上后,众军吃得更加愉快。原来还绷着弦,现在叫美女面靥般的光辉一照,个个醉在温柔乡里。 不一会,便有侍卫匆匆来报:“巡逻队伍回来了,也想到驾前讨一碗酒吃。” 萧恒举杯道:“酒肉管够,快请上来。” 如此众人便奉萧恒之命,守帐军外撤,将新归的西夔队伍迎回来。 来者约有百人,皆着西夔服色,风尘仆仆,看不清脸。最后一道铁门打开时,他们齐齐拜下去,下一刻手便暗暗扶上兵器。等走近帐前,灯笼的血红目光里,照亮了一张熟悉的脸。 不知是谁嘶声大吼道:“赵荔城!叛将赵荔城!陛下小心——” 本当见驾的一群西夔士兵,突然抽出兵器,直往萧恒面前奔去,其中就有赵荔城! 如此变故,西夔营未得预料,立时如被狼袭击的羊群,竟四下奔逃,哪有护卫还手之力! 许仲纪忙拔剑支撑,怒喝道:“赵荔城!陛下饶你一条狗命,你反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你!” “饶我一条狗命?你他妈有本事来拿!”赵荔城拔出刀来,向一旁高喝道,“老刘,你不是埋伏着人吗!还等什么?!” 老刘从怀中拽出个哨子,鼓腮吹着,哨声尖利割破长夜。 忽然有小股军队四下拥入,如冢中阴兵破土般,毫无征兆。无一例外,俱是齐人。 果然是内鬼! 老刘抢在前面,耳边厮杀全然听不到,望着萧恒身形两眼放光。 那可是梁皇帝,齐军明令悬赏,杀梁帝者封万户,即异姓王侯。那是以后的荣华富贵,万里功名!他眼里哪是萧恒,简直是一座人形金山! 杀此一人,得道升天! 萧恒似喝得大醉,仍把着酒碗。老刘放声狞笑着,这就挥刀砍下—— 扑哧。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口。 穿破胸膛的是一寸雪白刀刃,只在他身体里停留一瞬,下一刻毫不留情地抽了出去。 他五官扭曲着回头,血沫从口中涌出,不可置信地颤着指头道:“你……你……” “狗杂种。” 赵荔城把他蹬在地上,连眼神都没有留。 中计了! 赵荔城杀守城人骗开城门,已然得取他的信任,要他将打入梁营的齐军召出来,他丝毫没有怀疑,只想赶紧毕其功于一役斩杀萧恒。没想到,赵荔城竟是个假意投敌! 老刘捂着胸口,眼前阵阵发黑。 但赵荔城为了骗取他的信任,竟然敢叫数量不小的齐军假扮西夔营堂皇入城?他就不怕这些精锐趁着梁军反应不过来,真的刺杀梁天子成功? 老刘再往边上去看,却见和他一起入城的“齐人”变了嘴脸,挥剑来杀被他召出来的齐军! 是西出收骨的禁卫! 禁卫替掉本当与他接头齐军,换上西夔甲胄随他入城,就是为了如此一击,一击必中! 又是一刀。 他听见赵荔城说:“怎么,只有你们齐狗会使计策吗?” 赵荔城了结了老刘一条命,正往萧恒方向看去,突然瞳孔一缩,惊呼一声:“陛下小心!” 身后一名西夔守卫立在萧恒身后,就要提剑刺向他后背! 萧恒身形未动,只闻哐地一声,那人已重重扑倒在他身边。颈上正切着一只酒碗,入肉极深,鲜血咕嘟咕嘟地倒了半碗。 赵荔城伸了个拇指,“厉害。” 天外突然爆发一声巨响,将长夜震得摇摇欲坠。远处荡开晚霞似的光晕,几乎如同太阳炸裂。接着,又是轰隆一声。 赵荔城砍翻一个齐军,脚下一晃,对萧恒道:“陛下,如此阵仗,恐怕是齐国大军再次进犯!我们虽拿下内贼,但关外之兵难以招架,末将请战!愿立军令状,不胜取我项上头!” 萧恒手中环首刀一翻,面前齐兵喉管即被切开,“赵荔城听命!” 赵荔城剑锋一翻,抬肘打在齐兵头盔上,高声道:“末将在!” 萧恒掐指哨了一声,“检点士兵守护妇孺,城中百姓不得惊扰。清扫残寇,等我号令。” 赵荔城啊了一声,疑惑道:“啥令?” “找一块西夔军旗,要大,”白马奔到面前,萧恒翻上马背,“天亮时跟着我,把它插回庸峡的山顶上!” 收复庸峡! 赵荔城热泪盈眶。 玉升二年,李寒于军前厉声高喝:西塞郎当知耻,哪里输了,就从哪里赢回来! 西塞郎当知耻。 不雪耻,不得死。 “仲纪,”萧恒振动缰绳前对青年将军说,“梅子到了,咱们去接他。” *** 关外的寒夜滑过虹光,继而一声春雷炸响般,扑簌簌落下满天土石。 梅道然掸掸身上,问一旁将军:“再放一个?” “悠着点,到庸峡还得再轰一阵。”那将军擦着长刀,突然之间,耳朵一竖,还刀回鞘,“来了。” 梅道然也往后看去,抱拳道:“陛下,兵贵神速啊。” 萧恒冲他颔首,勒住白马,对那将军一揖,“褚将军劳苦功高,我在此谢过。” 那将军瞧着他身上大氅,双手递呈一物,又抱了抱拳,“梁皇帝陛下要谢,还是谢我们大王吧。” 褚乃南秦大姓,秦灼虎贲军西营的将领褚玉照,正是秦灼少年时的伴读。而此人黑犀甲,虎头靴,银盔枪,红盔缨,正是虎贲将领服制。 自从萧恒在去年年初拿下桐州,虎贲西营便一直镇守此处。桐州位于大明山以北、松山以东,虽以桐花如雪闻名于世,但引各路兵马争夺的,是它的交通和盐矿。 桐州为陆路商道枢纽,南临运河,东有兵道。萧恒当年借蜀道开松山,第一关就是治桐州。他整顿盐务,取缔私盐,更是将玉龙岩打造成梁地第二大盐矿。 虎贲驻扎在此,觊觎之意昭昭。后来萧恒登基,将桐州许给秦灼,虎贲留此,便成了名正言顺。 李寒曾道:“此乃养虎为患。” 两仪殿中,萧恒拨面给他吃,边问:“那少卿呢?” 李寒并未断言,反倒认真思索片刻,道:“陛下已入虎xue,探得虎子,猛虎甘与俯就。但握虎子在,一步一回头。” 萧恒并不生气,反笑道:“我所料不错。如果没这个孩子,渡白是绝不赞同我俩继续好的。” “于君王而言,舍性命易,舍城池难;舍情爱易,舍军权难。”李寒吸溜着面,“陛下心中明白,何须自欺欺人。” 但虎贲军来了。 许仲纪随在萧恒身侧,见他接过那封帕子,里面躺着一枚兔纽圆形铜印,印底以小篆錾曰:恒。 这是萧恒的私印。 正如秦灼能以诸侯之身号令龙武卫一样,萧恒只凭自己的私人印鉴,即可调动虎贲。 他们给予对方染指自己军队的权力。 许仲纪心惊肉跳。 齐军在西夔营中安插内鬼,熟知西塞兵力调度。所以他们才敢先引内乱,待老刘入城刺驾前放出烟花信号,当即趁势压境。要的就是西夔左支右绌,无力于关外迎战。 但齐军没想到,萧恒有一支并不隶属大梁的军队。 君王互与亲卫,无疑是授人以柄。如此信任,何止亲如一身。 太可怕了。 梅道然却不知他心中所思,只对萧恒道:“陛下神机妙算。臣提着吴汉川,装作朝中与齐国的接头人,骗知他们火药囤放地点,一股脑全栈了。” 他拍了拍身边铜炮,笑道:“二十门神威将军炮,一门不落。” 褚玉照说:“这趟来值了,前头一条大鱼。” “齐国护国将军孔滂,齐皇帝的表弟和股肱,”梅道然马鞭一下一下敲着鞍,“拿住他,就拿住齐国半壁江山。” 萧恒跳下马背,半跪在地上看辙印,又问道:“前方战况如何?” 褚玉照马头一揖,“大胜在望,一鼓作气!虎贲西营三万众,皆听梁天子调遣!” “好!”萧恒向他抱拳,“请虎贲先锋暂作休息,炮火稍息,留待庸峡。” 他跃上马背,高声喝道:“西夔营何在!” 众将士声可震云:“标下在!” “梅道然率三千为左翼,许仲纪率三千为右翼,中路跟我突破!”他拔出环首刀,“击鼓,上马!” 炮声暂止,鼓声大作。长夜未明,长夜将明。 阵前,萧恒摔响马缰,似一柄利剑的尖芒,狠狠刺向敌军心脏。 褚玉照列阵在后,和铜炮并肩,遥望西夔营冲锋的背影。他看着他们化成剑势,一把巨大、锋锐、足以斩断乱世的利剑。他预料得到,千秋万代之后,世人依旧可以透过史书,听见梁天子化作剑锋的长啸: “儿郎们!雪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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