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明白庄周梦的来历,举起爪上火, 示意:“怀钧, 你看!” 鬼师在人间的活跃时间, 远远在天裂之前。天外的侵蚀早就开始了,只是人间无法判断而已。至于鬼师深信不疑的“庄周梦”计划, 或许也是来自天外的种子。 四鬼拍门无疑是序幕,打崩人间还有抵抗能力的修士组织,比如幽冥司。若是他们死了, 沦陷就是迟早的事。 衣绛雪喃喃:“我就说, 鬼师这么神神叨叨的家伙,非认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我打开了他的脑子, 全都是蝴蝶的虫卵,有些还想孵化出来呢,我怕梦蝶造成危害,只好一把火点了。” 鬼师的鬼术是精神系。虽然早就把他杀死,但时至今日,衣绛雪也不知有没有彻底摆脱其中影响。 衣绛雪摇摇头,不去思考,转而雀跃,“怀钧, 用他的头盖骨点火还蛮好看的,像烟花。”这样惊悚瘟腥的审美,果然又是鬼里鬼气了。 裴怀钧也很习惯,笑着摸摸他的发旋:“所以,不能让其他厉鬼当鬼王,只有小衣有这个才能。” “若是教这家伙做鬼王,人间会彻底坏掉的!” 衣绛雪挺了挺胸膛,又找到了自己当鬼王的必要性,还怪骄傲的,“只有我是聪明鬼,还坚定站在你这边,不会被忽悠。”顺势合理地无视了先前杀上东帝山时,对道侣“掏心掏肺”的操作。 他站在人族这边,却独独称呼为“站在你这边”。 从过去开始,衣绛雪就下意识地在保护他们一起走过的世界。或许是爱屋及乌,又或许是他慢慢看见了光明与希望,才会甘于行走黑暗。 他既不同意鬼师的主张,让鬼怪占领人间,人族的意识在梦境里永生;亦不想看见红月取代太阳,生灵灭绝,鬼怪肆虐,人间陷入寒冷永夜。 衣绛雪记得,他和裴怀钧曾经结伴走过的人间,有阳光明媚,月色皎洁;有昼夜更替,四季轮转;亦有花开花谢,江山枯荣。 他曾用赤诚与欢欣的目光注视过这一切,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肩上职责的分量,也对周而复始的轮回有了微妙的期待。 爱一个人,所以才爱一座城。 他曾恋过一个人,于是而今他也恋人间。 裴怀钧凝视着他明媚而真诚的眼睛,察觉鬼王的心思清澈如溪流,在至恶鬼道仰望纯善。 万般言语不可说,裴怀钧唯有笑道:“我也站在你这一边。” 裴仙人亲手筹谋了厉鬼复生的戏码,却在结局里放了手,他不会去做选择,而是交给了衣绛雪。 厉鬼若是为善,愿意普度众生,仙人就愿与他做这对救世的伴侣。 若是厉鬼怨恨难解,一心为恶,他也无法再次下手杀他,宁愿被复仇的厉鬼杀死,从无尽的岁月里解脱。 哪怕他要掏空他的脏腑,将他化作一尊傀儡。裴怀钧想,他也会欣然做一回他的伥鬼。 紧接着,不等他怅然,衣绛雪翻起另一只手,掌心跳跃着金红色的鬼火,赤炎中盛开一朵圣洁的金莲。 真是讽刺,衣绛雪明明已经堕为鬼怪,却比起有着佛之形态的邪物更洁净。 可见,善恶并不跟随外表,佛与鬼也无有界限。 “莲花,送给你。”衣绛雪将鬼火揉吧揉吧,捏成一朵金色的莲花,又捻起延长的红线,示意他低头,他挂在了裴怀钧的脖颈上。 他认真:“裴怀钧,如果进去之后,我们失去记忆,见面不识,或是干脆陷入什么你死我活的陷阱,你都戴着它,它会帮你维持鬼气。见到莲花,我也会认出你的。” 裴怀钧轻抚莲花,花瓣柔软,好似有着鬼火的冰冷温度。但当他将莲花挂饰贴近脸庞,却异样地感受到炙热。 他眼眸轻动,胸腔里早已空空如也的鬼王,也会有心脏吗? * 佛塔位于幽冥的最高地,上面有一座圆形的祭台,中间呈放黑舍利,边上有六盏灯。 他们想要进去取舍利,首先得越过结界。 裴怀钧敲了敲结界,“彻底破坏很难,但是开出一条容我们通过的缝隙,并非不可能。” 说罢,东华剑连闪,结界开出一人高的入口。他撩起衣袍,轻松自然地踏入其中,衣绛雪也紧跟其后,踏入结界之后。 出乎意料的,结界后是清净的禅山与蜿蜒山道,钟鸣回荡,鸟雀啾啾,溪水潺潺,与人间一般无二。 “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裴怀钧牵住红线的一头。 他冷静道:“弘法寺,二百年前就毁灭了。山上高僧尽出,超度鬼怪,一夜之间全数坐化。待到幽冥司赶到时,只见满寺被烧,没有看见高僧的肉身。” 裴怀钧道:“后来,我发现,在弘法寺附近游荡的鬼怪腹中,能够剖出黑色的舍利。” “黑色的?”衣绛雪问。 佛塔最顶端,依旧流转漆黑光芒,看上去毫无异常。 这样的细节,足以拼凑出一个惨淡的真相,裴怀钧说:“被鬼怪吞噬污染过的舍利会变成黑色。” “说不定也是某位曾经想超度万鬼却不得的高僧,留下的佛骨。”裴怀钧道。 实际上,到了这里时,再多的鬼都拦不住他们了。 真正能拦住他们夺取黑舍利的,唯有他们自己。 山并不高,佛塔已近在咫尺。 除却花了点时间除掉佛塔里蜂拥而来的鬼怪外,他们并没有费什么功夫,就沿着塔身,抵达了那塔顶的祭台上。 裴怀钧观察着情况:“六盏莲花灯,每一盏上都有不同的图案,似乎是代表着不同的属性,而且……这些图案纹饰,代表着的是厉鬼。” “我可以点燃。”衣绛雪掌心逐一亮起鬼火,跃跃欲试,“我吃掉了五只厉鬼,加上我自己,一共六只厉鬼的鬼气,属性刚好对上。” 衣绛雪随手将鬼火丢到灯盏上,道一声:“去!” 六盏莲灯亮起时,阵法打开,一切都出奇的顺利。不多时,黑舍利暴露在他们的眼底,淡淡流转光华。 衣绛雪端详着舍利,“好像没难度嘛……咦?” 饶是裴怀钧,也觉得这一路颇有不对。 他本想问衣绛雪要来舍利探查一番,却见到衣绛雪再度抬起脸时,神情却迥然陌生。 就在这一刻,冲天的红白煞裹挟漆黑阴风,一瞬间吞没了鬼王的身影。 赤红覆盖,白雪披身,正如同霜雪染白头。 下一刻,裴怀钧站在熟悉的房间前,阴寒的风刹那吹彻,贴着红色剪纸窗花的房门轰然洞开,露出内里。 “……冥楼。”裴怀钧难得迟疑一瞬,竟在门口踌躇。“这是幻觉,还是记忆?”这里的陈设与布置太像了,他甚至分辨不出真假。 这里是两人常居的冥楼顶层,此时却布置成灵堂,正中央摆着一张镇煞的厚重棺木,被刻着封印的钉子牢牢钉死,似乎是在怕谁化成恶煞,前来复仇。 本该是白事,此时却灵堂披红。 裴怀钧垂眸看去,他提着莲花灯笼,身着一袭红衫,唯有手腕处系着一条桑麻白布。 很多次轮回,无论他们生前如何情深义重,每逢死去时,他都是这样处理逝去的道侣尸身,将死去的他当做恶鬼来镇。 只是这一次,红白煞气冲天。此次却绝不再是凶煞级别的鬼怪,而是被鬼王吞噬、又从他身上溢散的,真正的——红白撞煞。 这道被他吞噬的红白煞,本就属于衣绛雪。 四十四世的姻缘,他也为他办了四十四次葬礼。 若无爱别离,何来离恨天。 他们之间的缘与劫,才是世间凶煞的孽。 裴怀钧没有多做犹豫,还是走到香炉前,本想点一支引魂香,寻找失散的衣绛雪,却见香炉里长短不一的四根香,正在燃烧。 他粗略一扫,四根香,拜鬼。 裴怀钧:“我拜的不是佛,本就是鬼。”他也就不动,静静地等待鬼降临他的身边。 牌位之下,那一盆优昙婆罗,正在瑰丽绽放。 他的神情些许恍惚,优昙婆罗香气幽幽,似乎能翻出记忆之中爱恨最浓烈的那一刻。 至少此时,裴怀钧的感觉很不好。 就好像他又被丢回了噩梦的尽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道侣从芳华岁月陡然凋零,无论用何种手段,都挽不住他流逝的时间。 裴怀钧麻木地为他亲手涂上异香镇煞,把他亲手装进棺木里,为他封上棺。 有时候,裴怀钧会静静地在灵堂里守灵,倚着棺木端坐,睁着眼到天明。他的脑子往往会很乱,许多记忆也就这般浮现了。 正如现在,裴怀钧轻抚棺椁,靠在了他的身边。 衣绛雪还活着的时候,曾经这样问他:“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也知道我从来死于非命,我不是个正常的人,更做不好合格的道侣,你不该喜欢我。” “你陪着我,只会一次又一次地经受离恨折磨。裴怀钧,你有着举世无双的天分,我却是你一生最大的坎坷,苦海泛舟的滋味还尝不够,你为什么不离开我?” 衣绛雪微微冷笑:“难道,小剑仙是在怜悯我吗,还是那无处安放的正义与慈悲,教你偏要想拯救我于水火?” 皎白的圆月下,他执着白玉杯,嘴上说着赶人的话,说裴大剑仙虚耗年华,浪费青春,眼睛却透着无尽的忧悒。 他坐拥这座繁华的楼宇,地位超然,无人敢惹。楼中时不时传来有百鬼欢歌,看着好热闹。 裴怀钧却从这位绛衣雪尘的冥楼楼主身上,看见了举世罕见的孤独。 一道鬼气森寒,降落在他的背后。 裴怀钧看见红绸凌风,白纸翻飞,连棺材都在震动,他却还在笑,“我想起,绛雪某日问我,为何宁可承受离恨折磨,也不肯离开?” “当时我年轻气盛,竟对你说:我足够强,能够承受代价,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喜欢你。” “现在想来,爱本身就是种代价。” 或许当年他们划清界限,从此大道朝天,各走半边,才是这段孽缘的解法。 可明知如此,却没有人想去解开。 “如今,我再回答你一遍。”他的声线依旧如春风拂面,悦耳动听,“每次的离别,都是为了与君来世相逢,只不过,我需要等些时间而已,我愿意等。” “离恨离恨,离了你,我才会恨,至于旁的爱啊恨啊,与我又有何干系?” 似乎感受到了冰冷的红线缠上他的脖颈,杀意如芒刺在背,红线勒住颈项,这一次,死亡的威胁空前降临。 鬼王的杀人规律被真正触动了, 比起先前总是在说服自己“吃饱了再杀他吧”“饿了再吃他吧”“等去完幽冥再做个了结”的猫猫鬼。 此时在身后冰冷窥伺他的,是被激起了凶性的鬼王。裴怀钧毫不怀疑,衣绛雪会穷尽一切办法杀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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