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怀钧看不见,我帮你想想办法。” 衣绛雪点头,捻起鬼火,像是抽出一根灯芯。 小舟穿过苇草丛时,衣绛雪从垂落芦苇穗上捉下闪烁的鬼火,随手捏成莲灯, 放置黄泉中,随波逐流。 鬼火入泉,化作一盏盏粉的、白的、红的莲台,照出河底无数透明扭曲的面容。 挤挤挨挨,鬼怪从舟边水下一晃而过。 裴怀钧撑船篙,也像执剑,向川流中沉浮的水鬼一杆子敲下去。 不多时,就浮起来一大片。 苍白,浮肿,死不瞑目。 有些时间太久,腐蚀了表面皮肉,余下黑洞洞的骷髅头。 黑暗如渊,它们在浑浊的黄泉里沉浮,惊悚可怖。 仙人的腕骨苍劲如松,低首,看向黄泉中漂浮的鬼火莲灯,顿觉浪漫,莞尔道:“好看。” 衣绛雪也低头瞅去,他托着腮,看见鬼火照出阴沉沉白惨惨的水鬼,迷茫:“好看?” 裴怀钧没看水鬼,又抬起眸,视线落在他身上,“绛雪好看。” 书生真坏啊,随时随地撩鬼! “也就一般啦。”衣衣大王谦虚着。 他微扬下颌,正了正坐在船头的姿态,不自觉地更矜持了些。 作为隔绝生与死的天堑,渡过黄泉本就是一道坎。 若是连对岸都到不了,只能被压在幽冥最外层,徘徊不见天日。 困在黄泉水里的鬼怪,多半都在邪祟或者幽浮以下,堕落许久,早就无药可救,不值得浪费时间。 这一道关,还拦不住他们一仙一鬼。 幽冥没有日夜之分。 裴怀钧燃香,计算时间,每隔一个时辰就在船底写上“正”字的一笔。 小衣是个迷路鬼。 但出奇的,在踏上黄泉之后,他就没有说过不认路。或许这是作为鬼王的特权。 在裴怀钧写到第十二笔的时候,衣绛雪看见了彼岸。 这里有个陈旧废弃的码头,爬满鬼手印,大概都是些大浪淘沙下,无法上岸的鬼留下的。 不远处,岸上有个石碑,镌刻着“枉死渡”三字,又像是爪印。 舟楫停泊,衣绛雪坐在晃悠的船头,抬手遮住眼帘,眺望时,竟看见了一整片迷雾笼罩的森林。 裴怀钧随手将舟船系住,踏上满是白沙的滩涂。 “这里是什么地方来着?”衣绛雪冥思苦想,“好像很眼熟。” 仙人青袍大袖,剑悬在他的腰间,气质疏阔。他跟上鬼王飘动的轨迹,疾步向前:“白骨森林。” “白骨森林?” 裴怀钧颔首,回答:“传闻中,渡过幽冥最外层的黄泉,根据生前的罪行或是死法,可能会抵达十二渡口,枉死渡就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他一停,缄默了。 “我生前枉死吗?”衣绛雪先是询问。 继而点头,算是认可:“想来我是经常枉死的,不但阳寿有点短,还老和鬼打交道,时不时出点意外,未尽阳寿就死了……” 衣绛雪做人的时候,无法真正越过黄泉,去往幽冥的核心区域。 就算从去过幽冥的大鬼口中得知部分情报与地形,也都是零散的,也难以拼出全貌。 “幽冥已经被侵蚀,可能与记载大有出入。”裴怀钧轻轻吐出一口气,不免因此烈风齿冷。 大抵是小衣渡他的鬼气有些散了,幽冥又对仙人产生排斥感。 裴怀钧:“说到底,人族这边关于幽冥的记载本就极少,我读过的,绝大多数都来源于绛雪搜集陈列在冥楼的典藏。” 他迟疑:“谁也不知道,在天裂后,幽冥变成了什么样子,才使得鬼怪倾入人间,两界彻底失衡……” 有理性、能思考,且真正去过幽冥深处的鬼本就极少。 即使有,这样的鬼也未必有动力留下文字记载。 裴怀钧读过的这本,还是当年关押在冥楼底部的“鬼师”在狱中无聊,写下的见闻录。 厉鬼吞噬掉所有同类就能成为“鬼王”,拥有掌控幽冥的资格。一旦有机遇成为厉鬼,这就会成为他们心照不宣的“常识”。 这条路径,“鬼师”昔年在手札中也提到过,似是为了引诱时任冥楼楼主衣绛雪。 鬼师的狡猾之处在于,他给出了路径作诱饵,但关于如何掌控幽冥,并没有留下任何记载。 “总之,先进去看看。”衣绛雪说。 * 白骨森林。林如其名,那些所谓的“树”,俱是骸骨。 雾色遮掩之下,竟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尸林。 白骨成林,分布极密,如同人的脊柱,兀自参天。 骨林树枝都是犬牙交错的白骨。 枝头挂果,都是白惨惨的骷髅头,骨碌碌,一串串,眼窝燃烧着两簇磷绿色的鬼火,在浓雾里极是诡谲。 进入林中,就连鬼王都有些辨不清东南西北。 衣绛雪绕过一具鬼兽的尸骸,风化骸骨上面还残留斑驳的腐烂痕迹,以及一个鬼王打下的记号。 “又绕回来了。”衣绛雪有些沮丧,先是蹲下瞅了瞅,再仰起头,“怀钧,我真的很容易迷路吗?” 猫猫鬼委屈。 裴怀钧提着鬼灯,牵起他的手,温柔安慰:“没来过的地方,迷路也是正常的,我也不认路。” 鬼灯燃烧,用以计算时间。 这是第三盏,说明他们在此绕了三个时辰,却一直在原地打转。 忽然,鬼灯忽明忽灭,俨然是要没油了。 “时间到了。”衣绛雪飘到裴怀钧身侧,嗅嗅他的脸,果然嗅出丝缕灵气。 他凝起眉:“怀钧,你身上的鬼气又要散了。” 一口鬼气顶多支持半日。 每六个时辰,衣绛雪只要不附身在裴怀钧身上偷懒,都会渡一口鬼气过去,让仙人掩藏在鬼王的阴影之下,免得暴露身份,引起鬼的暴动。 裴怀钧很配合,甚至分外享受。 他将鬼灯随手挂在一侧,张开袖摆,把他揽在怀中,微张薄齿,让红衣鬼王能够专心给他渡气。 衣绛雪在人间,是虚无没有实体的。大抵是他并未寄宿在尸身上,最初也是以鬼魂的形式存在。 在幽冥,衣绛雪只要愿意,就会呈现出实体。除却没有呼吸与心跳,其余皆与生前并无两样。 衣绛雪亲人也像在吃饭。 先啄啄他的唇,尝尝鲜。确定美味,他再咬破仙人的唇,吐出一口虚无的鬼气,再混着香甜的鲜血,慢慢地渡过去。 裴怀钧作为承受鬼气的那一方,哪怕被咬破唇也不疼,反而会感受到鬼湿漉漉的舌舐过他的伤口。 酥酥麻麻,教他颅脑空白片刻,半晌拼不出反应来。 含住鬼气吞咽,他难免浑身发冷,五脏六腑都阴寒至极,仙身自然而然地排斥鬼气,经脉钝痛如刀割。 短暂熬过这一阵,他又会感觉到流经五脏六腑的、无与伦比的刺激。 待到唇分开时,裴怀钧甚至有种错觉,是道侣用利爪撕开了他的胸膛,拆开他的脏腑,再从肋骨处融入他的身体,再不离分。 衣绛雪也不是第一次给裴怀钧渡气了,是很熟练的鬼! 他脸颊绯红,唇畔润泽,从仙人紧紧扣住他的怀里钻出来,上飞飞、下飞飞,迤逦过华丽的红衣。 他控诉:“又偷亲我!太坏了。” “没有偷亲。”裴怀钧擦拭被咬破的唇畔,笑了,“是光明正大。” 白骨森林都是迷雾,能见度极低。 衣绛雪试着往上飞,轻盈地飘在骸骨树最上方。 先前眺望时,都是骨山骨海的,到处都一样,看不到尽头。 此时,衣绛雪却神情恍惚片刻,隐隐有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东南方向。”他平平举起手臂,指示位置。 裴怀钧相信他的鬼王直觉,即使衣绛雪一直带错路,他也未有半句否定言辞,跟着走就是。 又走了一阵,周遭果真有了变化。 若是先前的骸骨树,表面都是白惨惨的模样。 此时,他们看见的那些风化骨釉,就都是耸立的人骨了,还笼罩一层不祥的血光。 血光越发森然可怖,甚至出现了血红肉筋从白骨树上垂下,缀着残缺未完全腐败的鬼怪尸骸部位。 风一吹,那些悬挂的鬼怪就在林中摇晃。身躯碰撞时,发出的不是鬼的悲鸣,竟然是一阵阵的清脆的风铃声。 “不对,这里是……”裴怀钧紧咬着牙关,伸手笼着摇晃的鬼灯,照向不详的血光处。 飘在前面指路的衣绛雪,不知何时消失了。 裴怀钧举着鬼火照去的那一刻,一具悬挂的尸骸陡然从树上落下。 黑发垂落,面容不清,风中却摇曳着艳红似血的绛衣。 裴怀钧骇然倒退两步。 却见四周环绕的白骨树,将他团团围拢住,每一棵树上都悬挂着相似的尸骸,乍一数去,足足有七七四十九具。 有幼童,亦或是少年、青年,死去的年岁不一而足,却都好似新死。 或负剑伤,或断首,或发覆,却俱是宛然如生。 而且,都穿着那一身熟悉的红衣。 枉死林,白骨歌。 幽冥风中,尸骸碰撞,好似也在唱歌。
第100章 死于非命 如此惊骇的一幕, 或许任谁都会发疯,去祈求罪恶不要追上自己。 可是裴仙人被彻底激怒时,反而会笑。 “这是幻象。” 裴怀钧眼瞳转动, 擦拭唇边艳红,那是他方才失态之时吐出的淤血, 但他却浑然不觉,“绛雪并未葬在幽冥, 白骨森林中, 时有因罪孽迷失者……这是假的……” “假的、假的!”裴怀钧重复几遍。 明知如此, 却控制不住地看向悬吊的尸骸,视线的每一次触及, 他都能条件反射地想起那一世的过往。 垂落委顿的长发,枯瘦的手骨,染血的绛衣。 有些面容已然腐烂, 有些还能辨认出昔日的轮廓, 有些肢体已残,有些则是遍布万鬼噬咬的痕迹…… 这里一直很安静。唯有风,吹动半白骨化的躯体。 生生世世, 死于非命。 陷于这无尽轮回中,这千年来,他又快活过几日? 裴怀钧走近,仰头,注视着面前这具少年尸骸。 若他没记错,这一世,他死在十五岁。 他伸手,似乎想要将这具少年尸骸从白骨树上解下,他很确信这不是衣绛雪真正的尸骸, 而是打算检查这是什么东西。 可当裴怀钧即将触碰到时,尸骸在他面前诡异地转动脖颈,颈骨发出“格拉”的一声。 脖颈上的玉牌原本掖在衣襟里,染着血。此时系着玉牌的红线垂坠,玉牌滑落,上面的“裴”字灼痛了他的眼。 是他当年亲手雕刻,并赠予衣绛雪的玉牌。 这一世,当裴怀钧破开万鬼窟找到他时,衣绛雪已经被鬼气反噬气绝,死亡时透露垂下,尸首被啃噬的残缺不全,连脖颈都露出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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