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佑吓了一跳,一股冷意从背脊窜到头顶,瞬间令他头皮发麻,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吴闻茨和胡其敏也到了。吴闻茨的位置在文官列首位,经过韩佑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小声说:“景略,下了朝一起走。”
韩佑恭敬答是,吴闻茨才慢慢走到前面去站好。
这时詹宇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挤眉弄眼地问他:“昨儿陛下在宫宴上突然宣布对北昌开战,你也是没有提前得到消息的吧?皇上是不是才想起来咱们没钱打仗,抓着你想办法去了?”
韩佑这才发觉自己是紧张过头了,皇帝召大臣在宫里夜谈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昭国的历任皇帝都有这个传统,只是他身在其中有些心虚,不免把事情想复杂了。
他清了清嗓子,道:“正是如此。”他本来就和夏司言说了战争经费的问题,这样也不算撒谎。
突然有些后悔早上专程绕的那一段路,其实他就大大方方从长乐宫出来也能说得通。除非是长乐宫内有人说出去,否则谁会想到他和皇帝在宫里做了什么?
自从高擎隐退,夏司言彻底清理了一遍长乐宫里的人,如今就连舞姬也不再召进去,出入都是信得过的,应当不会出问题。他这样想着,心思便稳定下来。
殿外很快传来三声鞭响,还在交头接耳的官员立刻序班站好。
皇帝这日到得有些迟,踩着时间从侧门入内走到御座前,官员们整齐划一跪地行礼,待礼仪流程演完,皇帝在御座上坐下,问:“各部衙可有事奏?”
官员们都低着头,夏司言看到韩佑站在文官列里,恭顺而严肃,跟昨天夜里情难自已的样子辩若两人。夏司言看了他一会儿,又把视线转到出列准备奏事的兵部尚书周奎身上。
“启禀陛下,”周奎奏道:“北征大军的第一批军粮军械、火药军饷已经安排运往北境,保证俞将军抵达后能立刻起兵。”
夏司言点点头,“这一批次花了多少银子?”
“六十六万两,”周奎回答:“第二批次将在十一月底筹办运出,因着还需要为士兵购置冬衣,所以要多花十五万两,预计共需八十一万两银子。”
他说完看向韩佑,意思是让户部把钱准备好。这时工部尚书詹宇也出列奏道:“启禀陛下,河道总督杨广临上折子说京城通往斛州的运河有好几处河道淤积,致使河床升高、河道堵塞,影响漕运和泄洪,请求追加预算清理河床。”
京斛运河贯通了昭国中部到东部的水上运输,地位十分特殊。而且此运河流经了几个规模巨大的城池,若是泄洪能力被削弱,一旦发生洪涝,后果将不堪设想。夏司言闻言皱眉道:“这又需要多少银子?”
“回陛下,需要四十万两。”
詹宇这个事情本来是准备要在朝会之后到暖阁去说的,但是现在战事一起,财政必然吃紧,他不得不在朝会上当着众多部院大臣的面儿说出来。皇上金口一开,这钱才有着落,否则河道出了问题,最后还是要拿他工部是问。
夏司言看向韩佑,叫道:“韩爱卿。”
韩佑被这个称呼叫得心中一悸,出列躬身道:“臣在。”
夏司言不满意,又道:“韩爱卿。”
此时已经有些大臣不明所以地看过来,韩佑觉得自己耳朵有点烫,只好回答:“是,陛下。”
夏司言看到他耳廓上的绯色染到了脖颈,几不可查地笑了一下,才开口问他:“今年的财政预算里,能挪出这一笔开支吗?”
第41章 论辩
“回陛下,”韩佑心跳得厉害,但声音依旧很平静,“今年中央财政预算总支出六百七十六万六千七百两,目前已经支出三百八十万六千二百六十八两,剩下的二百九十六万四百两是下半年在京官员的俸禄开支、皇室开支、未解付完毕的军饷,以及预备的赈灾款项。年初预算给工部的一百一十二万工程款已经分别在一月、三月、六月和九月初全部拨付完毕。目前没有地方可以挪出这四十万两银子。”
詹宇立刻道:“甘州案追回来的脏银和罚没款项,少说也得有一两百万吧?怎的会没有银子?”
韩佑知道这个钱是夏司言准备用来充军费的,但此时皇帝没有发话,也没有正式的咨文作为依据,他模棱两可地回答:“甘州案尚未结案,相关款项还未移交给户部,具体如何分配还得看陛下的意思,我无权指定用途。”
夏司言挑了挑眉,韩佑才被任命为户部尚书没几天就发生了棋盘街爆炸案,接着他就一直住在宫里。出宫以后又请了假在家休息,并未去户部衙门报道。这时说起户部的各项支出却能够如数家珍对答如流,看来这几天他在家其实根本没有好好休息。
皇帝自然都喜欢这样勤政的大臣,但那个大臣是自己的心上人就有些心疼了。夏司言心里叹口气,道:“甘州案收上来的银子自然是都要交给户部的,朕不取其中一分。”
听到皇帝先表态说内务库不会分这里面的钱,詹宇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又听到皇帝说:“但是北征大军的军需粮草要预先划出来,除了第二批次的八十一万两银子,还要预留一部分作为明年军费开支的保底。”
这样算下来就剩不了多少了,詹宇那双豆大的小眼睛顿时睁得溜圆,抗议道:“陛下,河道清淤迫在眉睫,若是现在不做,等到了雨季遇上洪涝就来不及了!”
皇帝又看向韩佑,“韩爱卿。”
韩佑这次已经学乖了,顺从道:“是,陛下。”
夏司言露出一点笑意,“你替朕管着家,你可有什么办法解这燃眉之急?”
“陛下,从古至今,生钱的办法不过开源节流四个字。”
夏司言和韩佑并没有提前交流过今天要在廷议上说些什么,但是他们好像都心有灵犀地知道了对方想说什么。这个时候提出改革时机正好,夏司言便道:“那韩爱卿有什么开源节流的办法吗?”
韩佑深吸一口气,肃然道:“太祖建国初期,整顿吏治严惩贪官、大兴屯田鼓励耕种,使战后农业迅速恢复、经济发展欣欣向荣,加之太祖节约用度削减开支,故国家财政年年颇有盈余。自景帝时起,随着皇室和勋贵之家急速膨胀,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各亲王、郡王、官僚地主大肆兼并农田。地方官员与地主阶层勾结瞒报土地,致使田赋严重流失。以去年为例,田赋竟然只有景帝初期的六成不到,这是极不正常的。”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所以这开源节流第一便是整顿吏治,实行税收考成。地方要对地主豪强的偷漏、瞒报予以清查,每年定下税收考核标准,未能达到标准的,地方官员层层问责。受贿侵占粮税的,处以刑罚。”
韩佑说完这话,大殿中顿时变得异常安静。好多官员都抬起头看向他,甚至有人毫不掩饰带着恨意的眼神。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里头的大部分人都是韩佑口中的“官僚地主”,他这一招就是赫然与众人为敌。
吴闻茨回头看了韩佑一眼,抢在他再次开口之前出列道:“陛下,韩尚书这税收考成之法说来好似容易办到,实际上根本无法执行。”
殿中很多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夏司言看韩佑面容平静,被这样直白反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于是问吴闻茨:“为何无法执行?”
“田赋减少,究竟是地主偷漏瞒报还是土地退化导致收成欠佳,其根本还是清查土地的问题。韩尚书所说税收标准,没有经过准确的土地丈量根本无法确定。”吴闻茨说完又看了一眼韩佑,继续道:“再说整顿吏治,陛下从甘州案入手,已经下令停止买官制度,那些通过买官获得官职但是不干实事的地方小吏也在逐步清理,这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我朝原本也有一套官员考成体系,整顿官风可以从这套体系入手。”
吴闻茨所说的这两条基本都在韩佑的预料之中,但之后要说的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韩佑了解自己的老师,早知道清查漏税和整顿吏治这两个方面都会遭到老师的反对。其一,吴家就是汕州最大的地主,清理漏报瞒报土地首先伤害的就是吴闻茨的利益;其二,整顿吏治更是吃力不讨好,吴闻茨作为吏部尚书肯定不愿意给自己找这么大麻烦。高党柄国多年,致使纲常不举,教化不行。官场勾心斗角之风已盛,连吴闻茨这样的大僚也只会把精力用在敛财和政治斗争上。
因为积弊太深,人心坏朽,要刷新吏治重树纲常势必伤筋动骨,没人愿意去做那个捅马蜂窝的人。
不过韩佑今天不是来捅马蜂窝的——皇帝掌权不久,根基不稳,现在还不是时候。
韩佑像是被说服了,向吴闻茨拱手道:“老师说得是。”
这时在场的官员们开始交头接耳,大殿中轻微地嘈杂起来。
御座之上,皇帝把各位大员的神情收入眼中,缓缓道:“吴阁老言之有理,田赋之弊还是要从土地入手,不若现在就开始丈量土地吧。”
吴闻茨说那么多当然不是为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时他又说:“陛下,丈量土地耗时耗力,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年的功夫。远水解不了近渴,目前既然财政吃紧,还是从眼下容易增加收入的渠道入手比较好。”
夏司言在心里笑了一下,他那个一本正经的先生也会耍手段来声东击西了。明明就是想开放经商,还东拉西扯一大堆土地兼并和田赋流失的问题,土地兼并无法可解的话可是他自己说的。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就是想让吴闻茨开口接这个话。
不过韩佑出生商贾之家,开放经商的事若是由他来提,很容易被有心之人抨击。
吴闻茨是老臣,高擎隐退后,官场中有很多人转而拜到他的门下,他的主张更容易获得支持。而且他儿子就是户部管商市的郎中,他对这个里头的利益有多深再清楚不过。
夏司言顺着吴闻茨的话问:“那眼下有什么容易增加收入的渠道呢?”
吴闻茨果然道:“比如户部的经商牌子可以多发一点出去嘛,一家小商户的牌子钱一年都有几十两,大一点的商户一年能缴纳上百两。就算一户四十两吧,真正把这个关口放开了,偌大一个昭国,难道没有十万商户吗?这样算下来一年的牌子钱都有四百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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