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怀玉没戳破,捞起面巾来沥干了。 男人顿了顿,站起来把裤子脱了。 他腿上的伤比身上还要严重,上身大多是些鞭伤和小刀伤,但是大腿上却有一快很大的豁口,伤口直穿腿部,前后都被用线杂乱的缝合起来,流着很黑的颜色不正常的血。 这伤口在这样的年代里并不少见,是枪伤。但像他这样连绷带也没有完全暴露在空气里的,娄怀玉还是第一次看。 他光是盯着看都觉得腿根隐隐地疼。 娄怀玉拿着面巾俯下身去,因着感同身受地觉得疼,擦拭地小心而缓慢。 处理完时,连娄怀玉自己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半跪下来的,只是抬头的时候,就撞上了那人来不及收回去的眼神。 里头的警惕少了很多,多了些不解和别的什么东西,对上娄怀玉的脸便飞快地撇开。 也因为这样,娄怀玉看清了他发红的耳根。 娄怀玉这才注意到——枪伤在大腿很偏上的部分,而他一直凑地很近在擦。 男人看起来成熟魁梧,虽然伤口多,却也盖不掉满身的肌肉,实在与这种娇羞的表现不大相符。 娄怀玉觉得有些好笑,也真的笑了:“都说了我是男的,你还害羞啊?” 他们身后就是娄怀玉的床。娄怀玉每晚睡在水粉的被里,一件淡黄色女式绒袍外面套了大红的棉袄,一头乌黑的发散落在他身上,满屋子的女人脂粉气,连床幔都是粉色的纱——怎么看都不像是男人该有的样子。 娄怀玉看懂了他的疑惑,站起来洗过面巾,重新蹲下去给他擦洗小腿,边解释道:“山口先生喜欢我唱戏,但不喜欢我是个男的。” 日本军官抢占民女戏子乃至妓女的事屡见不鲜了,但抢占男人,确实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娄怀玉说话的时候稍稍低着头,他的眼睛很大,嘴唇在冬天仍是水润的红,长而卷睫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颤,看得久一点,又似乎能理解。 娄怀玉趁着没人,赶紧把一盆见不得人的血水倒了,回来时听到男人对他说:“谢谢。” 可算是有点良心。 娄怀玉这样想,放好了面盆,撑着脸看他。 “谢倒是不用谢了,”娄怀玉说,“昨天他们花这么大阵仗找你,你应该很厉害吧?” 对方还没说话,他又问:“你是谁啊?” “该不会是胡海天吧!”娄怀玉几乎要跳起来。 他在这一方小院子里与世隔绝,消息都还是三年前的,只知道抗日武装最厉害的是城外的土匪,而土匪头子叫胡海天。 “我叫时季昌。”应该是觉得好笑,时季昌边说边很小幅度地勾了勾嘴角,“时代的时,伯仲叔季的季,昌盛的昌。”
娄怀玉被这文绉绉的介绍唬住了,但他可做不出这么厉害的解释来,只能干巴巴回道:“我叫娄怀玉。” 时季昌也并不问他是哪个娄,哪个怀,哪个玉。只是轻轻嗯一声,表示知道了。 两人沉默一阵,娄怀玉还是脸皮厚,又打破了沉默。 他问时季昌:“你这么厉害,应该可以带我一起出去吧?”
第03章 这天,娄怀玉的小院子比往日要热闹,他与时季昌交谈了没一会儿,天大亮起来,来访人员便开始源源不断。 先是例行送碳的哑巴老阿公。 再是来送早饭的小东,饭盒一放下,娄怀玉正准备与他搭句话,院子里的另几个“姨太太”已经嬉嬉笑笑地在门口喊:“小玉在吗?” 娄怀玉与小东对视一眼,将他先打发了出去。 “诶哟还没吃早饭呢~”许翠娥的嗓门很大,穿透力强地刺耳,娄怀玉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不去学戏实属浪费。 许翠娥边说边进来,身后跟着三个年纪看起来很轻的女孩子。 托许翠娥的福,娄怀玉已经认识了其中两个,还有个低着头的是个面生的。 许翠娥一点也不见外,进来就指挥着她们一人一张凳子的坐下来,倒是放娄怀玉这个主人站着。 “怎么样啊?小玉你昨天吓到了吧?”许翠娥开口说。 娄怀玉很想不接她茬说句完全没有,不过许翠娥已经迅速地继续道:“我都吓到了呢!” 仿佛她是世界上胆子最大的人,如果她吓到,娄怀玉就要吓死了。 许翠娥很夸张地开始形容起来昨天被敲门闯入的情形。 说到情动处,捂着胸口说自己心口直跳,收到了身边两个小女孩一致的应和。 娄怀玉不大清楚在在日本是怎样划分官位的大小,但在这个院里,山口的官应该比较大,因为别的小女孩一般隶属于不同的日本人,有的甚至是和她们朝夕住在一起的,而山口有了许翠娥,还把娄怀玉也接进来了。 她看娄怀玉都不应和,脸上有点不好看了:“怎么?小玉这是吓傻了,还是不舒服,我可是听说昨天你半天没开门,别是……” 娄怀玉开口说没有。 许翠娥就笑了。 “我还以为你吓哑巴了呢。”她说,又看了娄怀玉一眼,“怎么头发也不好好梳一梳?” 许翠娥一副很关切的模样,手伸到一半,忽然诶哟一声,又收回去了:“我都忘了,小玉这边也没个专门伺候的人。” 她笑的假:“我们这也是屋子里有人收拾着,凌凌乱乱看着烦,想着你这清净,过来找你聊天来了。” 几个人就坐在娄怀玉没人收拾的凌凌乱乱的房屋中央。 她们穿着上等的保暖衣料,带着所谓上海太太的时装头饰,笑语嫣嫣地仿佛这真是是个繁华大院,而自己凭着一些姿色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也要开始上等太太争风吃醋的生活才有趣。 娄怀玉有时候觉得像许翠娥这样真把日本人做丈夫的心理有些不自量力的滑稽。 他便很不明显地笑了下,终于回道:“那到时候还要借姐姐屋子里的人给我收拾收拾。” 许翠娥仿佛有些不认识娄怀玉一般瞥了他一眼。 娄怀玉乖乖站着,恬静地朝她笑,主动问:“这位新妹妹又是?” 许翠娥就跟刚想起她一样拖长声音哦了一声。 从娄怀玉对许翠娥的了解来看,她八成不太喜欢这个小姑娘。因为以往她带着另外俩小女孩来的时候,就仿佛得了什么新的珍宝一般喜悦,都是来和娄怀玉炫耀自己又有新姐妹可以私下骂他不男不女了。 果然,许翠娥哦完了说:“她叫兰儿,可真是我们亲妹妹呢。” 被点名的女孩子终于在今天第一次抬头。 她看起来年纪很小,肤白貌美,抬头看娄怀玉的时候眉眼被齐刘海遮住了一些,很秀气,又好像不止是秀气。而且留着一头只堪堪齐肩的头发,别说和女生比,连娄怀玉四分之一的长度都没有。 女孩子的嘴巴动了动,娄怀玉觉得她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自己,因此最后只说:“你好。” 听起来有些客气的疏离,但也比许翠娥夹枪带棒的亲昵好得多。 娄怀玉也说妹妹好。 他有意气许翠娥:“兰儿妹妹可真好看,不知道山口先生又是哪里找来的宝贝呀。” 许翠娥嘁一声:“说是茶馆呢,别看兰儿妹妹这样,听说写得一手好字。” 她看看娄怀玉:“他不就喜欢你们这些有才有艺的么。” 娄怀玉说:“那我可比不了。” 屋子里静了几秒钟。 兰儿还是没说话,许翠娥倒是站起来了。 山口新纳了人,她本就气不顺了,本来想着也来气气娄怀玉,谁想到今天的娄怀玉跟魔怔了一样,居然说什么都不生气,也不还嘴,让她即没了趣,又更加窝火。 “倒也是。”许翠娥便也不装了,“一个是读书人,一个是唱戏的下九流,也就山口当成个宝。” 和许翠娥交好的两个姑娘飞快跟着站起来。 往外走时,许翠娥偏头望了一眼没跟着她走的兰儿,又看看娄怀玉,嘁地笑了一声。 屋子里终于静下来。 但兰儿居然没跟着走,也是娄怀玉没想到的。 他以为这个女孩子是觉得许翠娥不好相处,想来与自己“结盟”,便想好言提醒几句自己的无用。 还未出口,兰儿已经站起来。 坐着的时候看不出,兰儿还挺高,站起来可以和娄怀玉平视。 她盯着娄怀玉看了一会儿,等娄怀玉终于忍不住问一句“怎么了”,却又只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没事便走了。 兰儿古怪的性格让娄怀玉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没能疑惑太久,因为很快,许翠娥口中那位没有品位的山口先生就来了。 他和许翠娥不愧是相处了多年,关注点倒是一致的,一进来便道:“你还没吃早饭?” 山口在中国很多年,除了个别词汇,中文已经与本地人基本无异。 他长得也没有昨天夜里那位军官那般凶神恶煞,脸上架一副金丝框眼镜,若是摘去了这身军装,外人看来大约只觉得是个和蔼普通的中年读书人。 娄怀玉并不想告状,便只说不饿。 他坐在方才许翠娥坐的地方,不过和她惺惺作态的关怀不同,山口伸出的手还是真的牵住了娄怀玉的。 “听说你昨天开门的时候摔倒了?”山口关切道,“摔到哪了?” 娄怀玉的眼睛垂下去,一时没回答。 待山口又问了一遍时,他才说:“不用你管。” 言语中已经带上了浓浓的哭腔。 “怎么了?”山口站起来了,把娄怀玉的脸端起来看。 娄怀玉哭泣的样子与字典里对楚楚可怜的描写契合度大约很高,鼻尖与眼角会泛起些接近粉的红色来,眼睛里则慢慢地溢出液体,叫人看了只有不忍心一个念头。 娄怀玉去拉山口的手,却也没花什么力气,可怜道:“你不是找了个什么兰儿吗?还管我干嘛?” 山口似乎愣了一下,然后便笑了:“谁跟你说的?” “还有谁。”娄怀玉眼睛一眨,泪水往下落。 山口哄小孩一般哦了一声,去擦他的眼泪:“这是吃醋了?” “没有。”娄怀玉这么说,脸上却不让山口碰了。 两个人一来一回地打情骂俏,等到山口一把把娄怀玉抓到他腿上坐了,娄怀玉才安静下来,可怜巴巴地一边抽鼻子一边给他看伤口。 其实娄怀玉昨天忙到现在,自己都没时间去看,现在当着山口的面脱了夹袄挽起来,才发现伤口看起来还真是挺唬人,虽然不深,但横跨整个小臂。 山口握着他细细的手腕,惋惜地不行:“这总不会留疤吧?我们小玉的手可是出了名的嫩。” 娄怀玉审时度势,嘴一撇就又要哭了:“那怎么办啊,我以后要是舞不了你最喜欢的水袖可怎么好。” 山口被娄怀玉的贴心搞得更心疼一分:“不哭不哭,我们找最好的郎中,不留疤,不怕。” “那可说好了啊,要最好的。”娄怀玉往他怀里缩,“不是最好的,我的手可就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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