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回来了...”有妇人捏着手帕,又哭又笑,便有人纠正他,“如今已经改朝换代了,该称一声君后殿下。” “中溱的皇帝又下了废后的圣旨。” “依我说,谁都配不上楚轻煦!” “现在大公子也回来了,不如就称一声二公子才好!” “老侯爷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 “二公子!!” “欢迎二公子回家!” 岐州百姓热情难挡,楚韶才走了一小段路,怀里已不知被扔了多少花——岐州的风俗,若是真正敬佩某个人,便往他怀里掷花,如今因是冬日,楚韶便收了一大捧红梅。 岐州如今的知州姓秦,秦知州身着正式的官服,亲自赶来迎楚韶,“楚公子,微臣恭候多时了!”说着便行了个大礼。 楚韶道,“你不必行礼,我如今也只是庶民而已。” 秦知州连忙道:“公子说笑了,您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完完全全受得起微臣这一拜。” 废后的旨意上连一句楚韶的坏话都没有,秦知州就明白其中的关窍了——圣旨上写了什么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皇帝心里依旧重视楚韶,否则也不会亲手写了封密函敲打秦知州。 楚韶也猜到是淮祯秘密下达了圣谕,并不为难遵皇命的知州。 他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同哥哥往侯府走,路上所见的民生百态果如温砚所言,处处生机四溢,人人富足安稳。 楚韶记得当日离开岐州时,百姓身上多穿粗布衣衫,如今一眼望去,绫罗绸缎琳琅满目。 岐州在过去的战役中损失了二十万年轻子弟,因此城中人少。淮祯为了讨楚韶欢心,在大婚之后特意优待了岐州,以至于岐州百姓大多富裕自足,街边连个乞丐都瞧不见。 死气沉沉的南岐从根上烂透的死城变成了中溱世外桃源岐州,楚韶知道,是淮祯在践行他的承诺。 大婚那日,他允诺给楚韶的许多事,都悄悄做到了。 哪怕岐州从里到外翻了个新,安宁侯府依旧纹丝不变。 楚轻煦甫一踏入侯府大门,所有关于家的记忆汹涌袭来,一年前他甚至不知道这种强烈的归属感从何而来,今日全身的血液仿佛都为这座侯府而沸腾起来。 他有些近乡情怯,驻足在祠堂门口不敢进去。 他想起来,当日淮祯带他来侯府时,他曾路过祠堂,那时便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人在呼唤他,但淮祯拉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以至于楚韶没能给父母上柱香。 今日他立在祠堂门口,看着一方方祖宗牌位,竟愧疚得抬不起头。 “韶儿。”楚昀执起弟弟的手,牵着他迈进祠堂,祠堂里线香清幽。 “哥......”楚韶知道自己终究是要面对的,“我想单独跟爹娘说会儿话,可以吗?” “好,哥哥在外面等你。”楚昀知他心思重,开解道,“爹娘看到你,是高兴的。” 楚韶抬眸,一颗泪珠已经滚落而下。 等楚昀离开,他直着脊背,跪在了楚家满门忠烈先祖的灵位前。 从魏庸强召他进宫到楚家覆灭,南岐亡国,再到今日,已过去整整四年零五个月。 爹娘含恨而终,楚轻煦没见上最后一面,后来溱军入城,楚韶路过祠堂而不入,又违背老侯爷自小教他的忠义之道,给灭国的仇人做了正妻。 这些旧恨,楚韶早愿意放下了,但如今面对爹娘的牌位,依然羞愧到无地自容。 他弯下腰,对着爹娘,对着楚家列祖列宗,磕了三个头,哽咽道:“孩儿不孝...没能护住楚家,也没能护住南岐...” 冬日的祠堂,并不森冷。 在楚韶跪着忏悔自责时,日落前最后一抹阳光温柔地眷顾在他身上。 楚轻煦抬起头时,见满门忠烈的牌位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落日的余辉像一位长者的手,慈爱地抚摸过楚韶的头顶。 冥冥之中,楚韶福至心灵,登时泪如雨下,心头久压的一块石头,骤然在落日余辉中消解。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祠堂里没有动静。 楚昀想着弟弟过于憔悴的脸色,总是不太放心,便又回了祠堂,甫一踏入院子,就见楚韶扶着门框站在门口,似乎摇摇欲坠,楚昀忙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 楚韶泪眼朦胧,转头看了一眼哥哥,哽咽道:“爹娘...宽恕了我。” 楚昀心头一痛,“韶儿,爹娘从来不会怪你的。” “是...爹爹和娘亲,从来不舍得苛责我。”楚轻煦望着朦胧湛蓝的天空,释然一笑,而后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忽然失去所有力量支撑,颓然陨落下来。 “小韶!?” 楚昀顺势抱住乍然晕过去的楚韶,见他面无血色,整个人像是枯木一般迅速凋零下来,见面时隐隐约约的不详之感,在这一瞬间成真了。 街上的热闹还未散去,岐州城里最好的大夫就被司云连扛带飞地带进了侯府内院。 “如何!?”楚昀盯着把脉的大夫,急声问。 “......”林大夫来回把了三次脉,眉毛紧皱,抬眼确认了一下床上昏迷之人是二公子后,痛心不已,摇了摇头道,“这脉象不太好啊,这怎么看都是衰竭之象,是...不能长久的征兆啊。” “你胡说什么!!”司云最先跳脚,“不可能!比你好的神医都没下过这种定论!” 慕容从没告诉司云楚韶的真实情况,司云也被蒙在鼓里,如今忽然听到另一个大夫说楚韶命不久矣,他很难不炸毛。 林大夫无奈道:“在下也希望是诊错了脉,但公子这脉象虚浮无力,是把底子都伤透了,前一阵又必定是劳心伤神过,所以才会这般心力交瘁脉如朽木啊!” 司云恐慌地看了大夫一眼,他几乎全说中了。 他早就察觉到不对,宫中最乱的那几日,公子像是紧绷着一根弦,汤药不离口硬撑下去的,如今那根弦断了,公子的身体也就跟着垮了。 钟情蛊的事,楚昀还一知半解,司云见实在瞒不住了,才把详情告知。 楚昀听罢,脸色怒沉沉的,几乎是气笑了:“难怪...难怪那姓淮的狗皇帝会这么轻易地把韶儿还回来,原来是把韶儿折腾得没几年活头,所以大发善心,让他回家中等死是吗?!” 他挽起袖子,四处找剑:“狗皇帝,我现在就进京暗杀他!!让他给韶儿偿命!” 林大夫听得满头冷汗——这楚家两兄弟怎么都有弑君的喜好啊! “大公子你冷静些!”司云拦住楚昀,楚昀怒视他一眼,“怎么,你还想偏袒狗皇帝,你别忘了你是侯府养大的!” “我的意思是,暗杀狗皇帝这种活,不如交给我!”司云义愤填膺,“我对皇宫再熟悉不过了,顺便把某个狗庸医一起杀了!” “咳咳——!” 床上忽然传来两声咳嗽,林大夫喜道:“二公子,你醒了?” 楚轻煦在半梦半醒中,听到哥哥和司云喊打喊杀,吓也吓醒了,他虚弱地抬起左手,楚昀立刻心有灵犀地握住了。 “小韶,哥哥都知道了,哥哥一定不会让你白受这种委屈!” “哥...”楚韶声音微弱,极力劝道,“我早猜到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这件事,其实不能全怪淮祯,他欠我的...已经还得差不多了。” 楚昀背愤地道:“你如果真有个什么事,淮祯就必须拿命来还!” “他不能死,他若死了,不止岐州,整个中溱,包括北游都会乱的,到时候,又会重蹈南岐的覆辙...亡国之痛,你我都亲身经历过,不应再加诸到其他子民身上。”楚韶哪怕病重,在大事上也是清醒的,“哥哥,你别为了我冲动,求你了...” 楚昀见他连说话都费力,却还不忘给淮九顾开脱,一时恨铁不成钢,又气又无奈。 “哥...答应我!”楚韶撑不住困意,虚弱地抓着楚昀的手,求他一个承诺。 楚昀实在不忍心,便答应道:“好,哥哥答应你,不会冲动的。”他摸着楚韶滚烫的额头,忍痛安抚道:“韶儿,你先睡会儿,等睡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乖。” 睡前哄人的话是不能当真的,楚韶并没有转好,浑浑噩噩地昏睡月余,急坏了岐州上下。 皇城里的人也跟着悬心。 栖梧宫的小树,已经长到了淮祯的腰身处。 茂盛的枝叶上,又多了好几朵花苞。 时机已经到了。 慕容拿起一根细长的银针,这枚针足有半截手臂长,中通外直,需在火上烤热了,才能取血。 淮祯已屏退左右,在寝殿内脱了左半边的衣袖,露出心脏的位置。 所谓心头血,就是一个人心尖的精华之血,从前有本杂书记载,“少一滴心头血,短十年寿命”。 这自然是夸张的说法,但足可见心头血的宝贵与稀罕之处。 “陛下,你可准备好了?”慕容持着那把特制取血的银针,如是问。 淮祯闭目,点了点头。 他心口旁还有一道当日在悬崖边被楚韶捅过一刀的伤疤,这道疤的存在多少让淮九顾今日的举动显得有些讽刺。 “可能有些痛。” 慕容是跟着淮祯上过战场当过军医的,淮祯受过不少外伤,穿筋刺骨的都不在少数,他可说是真的“皮糙肉厚”,治伤时极少需要慕容提醒他“这有些痛”。 今日,慕容连说了两遍,“陛下千万忍忍,我会尽快结束。” 淮祯不耐道:“你只管取血就是,岐州那边还等着救命。” “是,是。”慕容一边应,一边把银针拿在火上过了两遍,直到尖锐那一端烧得有些发红后,他才按着淮祯原就有几分偏的心口,将高温坚硬的细针,一寸一寸捅进心尖那块最软的肉里。 淮祯咬破了下唇,满口铁锈味。 “陛下再忍忍!”慕容顺利插进了取血的细针,又拿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广口玉瓶放在针的末端,若要保证能出血,还要再搅一搅,他才碰了银针一下,淮祯额上已经冒满冷汗。 慕容行医多年,头一回觉得手软,有些下不去手了。 “...快点。”淮祯出言催他,他怕自己忍不了多久了。 慕容才敢上手,小幅度地晃了晃银针,立刻有几滴新鲜的心头血从银针末端滴落,他忙用玉瓶接住。 取了三滴便及时收针,针拔出时,心口的位置留了一个朱砂痣般的血点,慕容忙用敷了药的细布按住伤口。 取完血的那一瞬间,淮祯若不是靠着信念硬撑着,恐怕当场就能晕过去。 他惦记着心头血要趁热喂给凤凰木,便拉了衣袖,接过装了血的玉瓶,在冬日的寒风中,立在小树旁,挑了顶端最大的一朵花苞,将三滴心头血浇灌而下。 在心头血触碰花瓣的瞬间,花苞凌寒而开,粉白的花瓣登时鲜艳如血,异香弥漫整个栖梧宫,都不用人上手去摘,朱红色的凤凰花随风而落,似有灵性一般落在了喂养它的人的手心中。 目睹这一幕的慕容惊叹于世间生灵的奇妙之处。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13 首页 上一页 94 95 96 97 98 9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