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元的婚事定了,再过几个月就要成婚,未婚夫是个很不错的人,最重要的是待她非常好,你放心。不过,我总觉得她是有点喜欢你的,你死的时候她哭了好久,我问她为何如此难过,她说她也不知道。若是你们相处时间再长一些……算了,不提这些了。” 段胥轻轻叹息一声,唇角依然有笑,眼神却寂寥下来。他仿佛开玩笑说:“我以前总想着,等北岸都收复了,便把所有事情都托付给你,你倒先溜了。现在想想看,我那时怎么就认为我想要做的事情,绝不会落空呢?” 沉英如今只是孱弱无意识的一缕游魂,而方先野早早离去。 年少轻狂,以为自己逢凶化吉,总能赢命运一头。到头来岁月匆匆,才发现自己虽没有输,却也从没有赢。 血肉之躯,终不敌世事无常。 有人出现在他的身后,清淡的香气弥漫开来,如今他已经不太能辨别出这香气的味道,不过他明白这是谁。 贺思慕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弯腰道:“要回去喝药了。” 听见喝药这两个字,段胥长叹一声,抚摸着墓碑道:“我好不容易来见我的好友一面,就不能让我再多和他聊聊么?” 贺思慕微微一笑,并不买账:“你逃药的借口可真是翻出花来了。” 她拎着段胥的后颈轻松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段胥也不挣扎,顺着她的力气起身,对那墓碑道:“家妻凶悍不能不从。再见,先野。”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明朗地笑着:“下辈子别遇见像我这么麻烦的人了,活得轻松点,自己幸福去罢。” 话音刚落,他们便消失在青烟之中。墓碑之前,唯余阳光烂漫,虫鸣鸟叫。 按照和贺思慕的约定,段胥辞官之后便住到星卿宫中,方便天同星君随时为他治疗。天同星君拔出插在段胥头里的几根银针时,他便立刻呕出一口血来,连路也走不稳了。 这一年多的战事中,在天同星君的三令五申下,段胥几乎不会亲自上战场,但精神损耗极大。到了战事尾声几乎已经要撑不住,靠着天同星君的银针吊着他的精神气儿。 上京城破之后他休息了一阵子,这次回南都来处理段府和还兵权的事情,又得靠这些东西隐藏病情。 贺思慕强迫着给他喂完药,然后把他扶到床上躺下,段胥有些疲倦,眼睛眨着眨着,似乎要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他抓着贺思慕的胳膊喃喃道:“我还有多少时间……你就告诉我罢……” 贺思慕的动作顿了顿,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段胥没有血色的面庞,然后把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在他耳边说:“你什么时候不逃药了,我就什么时候告诉你。” 段胥抿了抿唇,闭上眼睛睡着了。 贺思慕掖掖他的被子,坐在他的床边安静地看着他。 南都是晴空万里,星卿宫所在太昭山却是春雨绵绵。段胥离了银针便脆弱得跟纸糊的人似的,受不得风,房间的门窗都紧闭着,只能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 贺思慕想,现在段胥才二十六岁,她认识他才刚刚好七年。 她从前想象过他七十岁的样子,他衰老了,满头白发,走路拄着拐杖,动作迟缓。她想到那个时候她要嘲笑他,大声地嘲笑他,要炫耀她青春不老的样子,附身在各种年轻的身体里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让他吃瘪生气。 然后,她要好好照顾他。 那个时候他应当早就已经完成了他的心愿,成为了一个可以待在她身边,悠闲晒太阳的老头子。 她会完全拥有他的这一段时间,在认识他五十年后,慢慢地接受他终将离开她,在这个世上消失的事实。 但是只有七年,她还没有准备好。 能不能活到七十岁,能不能等他白发苍苍,某天打瞌睡的时候,无灾无恙地离开她? 七年太短。七年真的太短了。 “你也可怜一下我罢,段狐狸。”贺思慕低声说道。她这样说着,心底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冲动,混杂了心酸悲伤和无望,翻江倒海般淹没她。 她想,或许她是想哭罢。 但是恶鬼是没有眼泪的,就连她的父母,也没有从她这里得到过一滴眼泪。 “段将军睡了?”一个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贺思慕看去,便见禾枷风夷弯着腰站在她面前,拄着手杖一身青色宫服,还是一贯病怏怏又莫名精神的样子。 贺思慕点点头。 禾枷风夷叹息一声,道:“我听师兄说,段将军状况不太好……” “嗯。” “若是他走了,你要怎么办呢?”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姜艾姨现在帮我监理鬼域,但是她志不在此,之后还要还权于我。沉英的魂魄现在还太弱,过个几年养一养他的魂魄,我便让他恢复意识伴我左右。他的执念是保护,若是他愿意,或许百年以后也可以接过我的位置。” “我不是说鬼王殿下怎么办,我是说老祖宗你怎么办?” 贺思慕眸光微动,继而苦笑一声。房间内只余淅沥沥的雨声,空气安静而潮湿。 “不知道。”她抬眼和禾枷风夷的目光对上,淡淡道:“或许等到了那个时候,我才会知道。” 如今她想到段胥死去的这件事,便觉得时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变成无边汪洋似的空白。她还是能看见许许多多等着她去做的事情,却看不见她自己。 禾枷风夷眸光微动,伸出手去无言地拍了拍贺思慕的肩膀。 没过多久姜艾便叫贺思慕去鬼域处理些问题,贺思慕暂时离开了。禾枷风夷也准备离开房间,却见床上的段胥睁开了眼睛。 禾枷风夷惊讶道:“合着段将军刚刚都是在装睡啊。” “睡了一阵,后来醒了。”段胥慢慢地坐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贯明朗的笑意,他说道:“尊上,在下有一事相求。” 禾枷风夷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道:“你要做什么?” “尊上有没有办法,让我把五感同时借给思慕,便是一个时辰也好。”段胥说得十分理所当然。 禾枷风夷瞪大了眼睛,他噎了半晌,道:“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干什么要让我做这种要去老祖宗面前受死的事情啊!”
第104章 结局 我永远爱你,我将用我的一生爱你…… 段胥却仿佛来了精神,疲倦的面容染上几分鲜活气,他拍拍床边的位置,对禾枷风夷道:“尊上,不妨坐下聊聊啊。” 禾枷风夷警惕地看着段胥,磨磨蹭蹭地坐在了他的床边。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贺思慕总是陪在段胥身边,夜晚虽然她不会入眠,但是也不会离去。前段时间战事安定下来,段胥好奇他睡着时贺思慕都在干什么,装睡几日后就发现他入睡后,贺思慕便会开始写日记。 她所用的就是禾枷风夷跟他提过的,停滞在三百年前的手札,不知何时她又开始像从前一样记录生活琐事,那些细碎普通的琐事,字里行间仔细地描绘出“段胥”这个人的点点滴滴。 “她想记住我。”段胥同禾枷风夷说起这件事,他微微皱眉,很坦诚地说道:“我也知道我的身体很不好,哪里也去不了,日后大概就要天天躺在床上休息。若这样的话她每天能记些什么呢?我希望那本手札上能有更多美好的回忆。这个世界于我是一份礼物,我想将这个礼物转赠给她。” 禾枷风夷沉默地望着段胥,心说这真是个折腾到死亡前一刻的不安生的主儿。 若不是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把老祖宗死水一样的日子搅得天翻地覆呢? “你原本就时日无多,若真的一次把五感全换给思慕,便只是一个时辰,换完之后你能不能撑过一天都难说。” 段胥仿佛意料之中般点点头,道:“我知道。” “这个事儿做是能做,但必须要老祖宗同意了才行。段将军你是死而无憾了,我还得活着呢。”禾枷风夷一摊手,说得很直白。 段胥笑起来,眉眼弯弯带着些狡黠的意味:“好,我来劝思慕。她近来对我越发纵容了,她会同意的。” 禾枷风夷眯着眼睛看着段胥,从前在南都的时候段胥还是爱而不得的那个,现在他却已经把老祖宗吃得透透的了。 “段舜息,你就要死去,要离开老祖宗了,你就不难过?”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他的笑意淡下来,道:“我的这一生里从动情到身死,就喜欢了这么一个姑娘,我觉得很幸运。到了如今,我不希望最后的日子是难过的。”
“不过,或许最后我死的时候,会拽着她哭呢。” 雨声潺潺,段胥仿佛要被雨打风吹去的花,便是在这种时刻,他仍然还是那个说什么都轻飘飘,爱笑的少年。 禾枷风夷合上房门,看向守在门外的紫姬。紫姬提着伞安静地站着,看见他出来便抬起一双墨黑幽深的眼眸,默默走向他然后撑开伞。 禾枷风夷转身走下台阶,走进春雨泠泠的庭院中,紫姬手中的伞稳稳地遮在他的头顶。 他的手杖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像是漫不经心的心跳,风夷突然偏过头去看向身侧的紫姬。 “待我死的时候,你会难过么,你也会拽着我哭吗?” 紫姬怔了怔,她轻轻咬着嘴唇,好像不愿意回答。 禾枷风夷不由地嗤笑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是对他的死期避而不谈,实在荒唐。 “你在逃避什么呢?荧惑一族的短寿宿命的策划者,不正是你们吗?” 顿了顿,他道:“神明大人。” 紫姬的步子顿了顿。 荧惑灾星一脉天生反骨又是天生奇才,禾枷风夷年少时更是叛逆。他自小饱受病痛折磨,又有早逝的预言纠缠,十五岁便借荧惑血脉及先祖之法,得开天门见神明。 他将那些制定世间种种秩序的神明指着鼻子大骂一通,说他们既不来人间,不知人生疾苦,便不配支配人界。他本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谁知骂完之后,在那一片炫目的白色光芒中,真有一个声音说要同他一起下界,体察人情。 此刻禾枷风夷看着面前寡言少语,眼眸如幽深夜空的美人,仿佛看见了她从光芒中走出的那天。 他说道:“你觉得,你们错了吗?” 紫姬迈过门槛,扶住风夷的手。她抬起眼眸看向他:“神明是不会错的。人间‘对错’的概念,也是神明制定的。” 风夷也迈过门槛,他轻笑一声,道:“是啊,真是妙啊。那你们创立这一套秩序的初衷又是为何呢?” “为了世界平稳运转,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 “所以利用我们的善良?紫姬,我们维护了大多数人的幸福,却别无选择地要为此而不幸。你们冠冕堂皇地折磨我们,不觉得太过傲慢了吗?” 紫姬认真地望着他,她平静道:“这便是,我在此地的理由。” 禾枷风夷望着她片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道:“你若从未觉得自己做错,又为何不回去?说实话,紫姬,这个游戏我也玩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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