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行山到回京后,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躲避他。当时信誓旦旦不再回京,求他帮我出京,结果一转眼……就差来道五雷轰顶。 探望陶尚书的人一直络绎不绝,直到傍晚,袁今也归家后,我才送上拜帖。 没等几分钟,管家急匆匆跑出来告诉我,陶尚书刚才喝过药,眼下已经睡着了。 我对他说没关系,看一眼就好。 管家左右为难,让我稍等,不一会儿,前年陶尚书生日宴上见过的那位阿婆出来迎我进府。 惊动老人家让我心怀愧疚,一路上都在向她道歉来的不是时候,烦劳她老人家了。 阿婆笑吟吟地说不碍事。 前年来陶府贺寿时,一路上觉得陶府虽然雅致,但清幽过头反而觉得阴森。今日似乎走的是另一条道,只见桃花、杏花、李花错落有致地编织成如云似雾的蝉翼罗,暗香幽浮,竹林擎着俊挺身姿直入云霄,颜色青翠,又添别样风姿,间有鸟鸣犬吠,园子瞬间变得灵秀俊逸、生机勃勃。只是凡花俗草,却觉秀色可餐,不过我的审美一直被小七质疑,他说过凡是我觉得好看的东西都需要先打个问号。 阿婆见我步伐放缓,向我介绍道:“这里以前是小姐住的园子,还保持着小姐未出阁时的模样。去年吧,小王爷您去西北跟羯赫人打仗后,老爷就搬到这个园子里住了。” 呷嗼许久,才反应过来所谓小姐正是我的娘亲。 “小姐去世后,明明连路过这个园子都不肯的。”像是在抱怨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我流连不舍地望着这些花草,感觉它们一下子充满了故事,或许还是少女的娘亲摘过某一朵花,或许她曾经躺在某一棵树下看过书。 阿婆停在一棵斜逸出来的梨树下,皎洁的梨花开得正盛,阿婆指着梨树:“也是梨花盛放的时候,王爷在这棵梨树下与小姐擦肩而过,王爷一直赌咒就是在这儿对小姐一见钟情的。那时做什么来着?对了,老爷得了幅珍贵的书法——好像是哪个大书法家的遗作,被先帝知道了,非要上府来鉴赏。也不知为什么,偏偏带上对此事一窍不通的王爷。” 阿婆的每句话都像根针刺在我的心上,不怎么疼,就是每扎一次就引起一阵痉挛,只能握紧拳头强撑着听下去。 阿婆眷念地看着娇美的梨花,仿佛看见当年那个娇滴滴的美人:“大家都以为全靠皇上劝说小姐才肯下嫁王爷,小王爷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难道,不是吗?” “皇上来说媒后,小姐那通脾气啊,老爷都无可奈何。第二天,小姐就让贴身丫鬟请王爷过府一叙。当年王爷走在这条道上,别提多紧张,过这棵树时竟然忘记弯腰,还磕破了头。”阿婆到现在都还忍俊不禁,我仿佛看见父王一身凛然却同手同脚地走在这小道上。 摸着曾经磕破我爹额头的那棵树,真是神奇,当年的小姐当年的王爷统统不在人世,这梨花仍旧心无挂碍地绽放:“那我娘为什么还会嫁给我爹呢?” 我曾以为自己对这个问题已经释然,可问出口后又觉得害怕,不知不觉就屏住呼吸。 “谁知道,或许是因为小姐被王爷磕破头的模样逗笑了吧!” 这能成为一个答案吗?我在心里怀疑。但看着阿婆连皱纹都笑起来的模样,又觉得这就是答案。 陶尚书睡得正沉,我坐在床边,阻止忙上忙下的阿婆。 阿婆还是笑呵呵地,双手抚摸着我的手:“小王爷你也别伤心。老爷年纪大了,撑得过去撑不过去,都是命数。” 我想告诉她,我不伤心,真的一点都不伤心,可是握着她的手,什么都说不出。她摸摸我的头,贴心的留我独自呆在房里。 以前即使在日头下,也从未发现陶尚书脸上有老人斑,今天却借着跳跃的烛火看见他脸上成片的老人斑。 觉得下巴有些痒,一摸发现自己哭了。 “你来啦。”我被这声音惊醒,回神一看,陶尚书醒了。 温和的眼神里糅杂欣喜,款款地放着光,然而俄顷,飘来一朵愁云:“你为什么要回来!不是跟我讲好了,要把镇远王这个名号埋进沙堆吗?” 我愧疚不已,“咚”地一声跪倒磕头,却只能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倚靠在床头,喘着粗气,很久没有讲话。 后来他幽幽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孩子,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啊!” 我无可奈何地苦笑。西北长大的野小子变成手握天下兵权的镇远王之子,多少传奇话本的经典开头,可是在没有方向没有路标的荒地上,太子壬琛牵起我的手,邀我同行。从那时起,我就看不见自己的人生,又何谈看见自己? 陶尚书皱着眉别开头,死死盯住床尾明灭的烛火。 怀疑自己的苦笑刺激到老人家,我收起情绪:“对不起。” 他突然打了自己一巴掌,接着又打了一巴掌,我扑上前阻止他:“您别这样,为我不值得。” 他转头看着我,皱巴巴的眼睛里泪汪汪的,比起询问更想象是质问自己:“我一大把年纪,怎么净顾着跟你父王赌气,甚至还迁怒你呢?” “是我做的不够好,不是您的错。”我用力握住他的手,想要把自己的心意传递给他。 “我自认为一身傲骨,既然镇远王不稀罕我这个丈人,我自然也不必稀罕这个女婿。反正女儿都死了,遗腹子又被他带到那么荒芜的地方,既然铁了心要跟我陶家断绝关系,就不必强求!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怎么全读进狗肚子里去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抱住那副羸弱的身躯,不停地给他揉背顺气。 在他的悲痛面前,我所有的劝说都不过是孱弱无力的鬼火。 “陶安呐,你要怎么办啊?陶安!——”他用温软的手握住我,越握越紧,像是向我要一个答案。 “一旦被人发现,最先被放弃的只有你!”他悲戚地喊出这句话,咳到身躯佝偻成小虾米。 我喃喃地重复一些干枯到辨不清模样的词语:“不会的,不会的……” 泪水涟涟,打湿了被褥。 隐隐感觉到,陶尚书撑不过这个春天。 都说世事无常,大约时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三日后,季项归京。 羯赫问题解决得如同快刀斩乱麻,苏摩王及均含王嫡系血脉全部施以斩首之邢,均含王代苏摩王受车裂之邢,其余王族贬为庶民,在羯赫首都苏途设西域都护府,管辖羯赫领土及居民。 至此,封赏一事不得不提上议程。 季项、秦广昭、贺真等人都好说,加官晋爵赏石就是,给朝臣们添堵的还是我。 皇上想给我封一个实职——禁军统领,朝臣想给我封一个虚职。 太后娘娘如我所想,闹腾得很厉害,还联合朝臣一起闹腾得很厉害。 我本就什么都不敢要,现在更加什么都不敢要。 最后皇上气疯了,当庭质问众臣:“究竟你们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还放话“你们不让封,朕倒偏偏要封!” 陶尚书从病榻上爬起来,跟皇上密谈一宿,几天后,皇上召我入宫。
第19章
春晖堂的檐廊上,皇上背着手,不知沉思什么入了迷,赵善仁接连通报好几声,他才抬起头。 仔细算起来,这是回京后我俩第一次单独见面。行礼后,我站到他的身旁,偷偷用余光勾勒他的侧颜,流转于春光不急不缓滑过的下颌,刮过胡须的面颊看上去如玉石般莹润…… “我想把禁军统领的位置交给王叔。” “陶尚书怎么说?” “说我胡闹。” “我也这么认为。” 他突然转过身,犀利地盯着我:“可我不想在让你无所事事地呆在京城。其它地方我不管,唯独京城,不想让它成为你的囚牢。” 喉结跳了几跳,我悄悄抓住他的袖子:“我打够仗了,现在才发现一觉睡到日晒三竿也挺好。” 他投来一个狐疑的眼神。 “皇上,我一直站在你身边呢,所以不要拿条绳子栓着我。” 他整个人忽然变得幽深起来,比檐下的阴影还要深沉一些。 “除非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候,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所以,”我将他推到廊檐外,阳光骤然倾泻在他身上,我往廊檐深处退一步:“要想尽可能推迟那告别的日子,我的位置应该放在这里。” 成为阴影里的杂草不惹任何人注意,才不会被铲除。 他隔着袖子握住我藏在袖子里的手,旁人看起来,应该只是肩并肩地站着吧。
最后,我受封护国公这个虚衔,享食万石,加上亲王的俸禄,这么多钱该怎么使?琢磨来琢磨去,又开始发起愁。 季项被派去监造西域都护府,出发那日,我去送他。 饮过酒,说完祝词,他欲言又止地翻身上马,刚走几步又跳下来,跑到我跟前,手里还握着马鞭:“将军,你知道吗?你现在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只待宰的羊羔!一年前,你虽然忧郁愤懑,但憋着一股劲儿。可是自从在小行山找到皇上后,那股劲儿就没影儿了,消失了。你现在的平和,更像是打仗被逼到穷途末路时打算来一场破釜沉舟的那种听天由命!” 我咧嘴傻笑:“季项,你改行去说书如何?” 他幽怨地瞪我:“你越是这样笑,我就越觉得自己的推测十分有道理。” 我笑得更欢乐,季项还是蹙着眉头一脸担忧:“那年上元,收到你的求助信,我那时的高兴大概只有将来洞房花烛或者抱上胖小子才比得过了。所以还需要我帮忙的话,寄封信就是。”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他突然抱住我,“啪啪”地在我背上拍了几掌,耳语道:“我不管你跟皇上发生了什么,你都是值得我敬重一辈子的大帅!我不能肯定,但是,小心皇后。”说完,他跟阵旋风似的骑马跑远。 我呆呆地望着扬尘,一遍遍地咀嚼最后那句话。 季项知道了吗?知道多少?还有,为什么要小心皇后?他不能肯定什么? 季项走后,我惶惶不可终日,还特地入了趟宫,旁敲侧击也没发现皇后跟以前有什么不同。 但是季项不会骗我,他必定发现了一些异样,就在我着手进一步调查之时,陶尚书去世了。 陶尚书下葬后足足一月后,我每日仍旧无精打采,颓丧地躲在宅邸里。从他离世到现在,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滴过。饭照常吃,觉照常睡,阳光依旧灿烂,花开花落依旧惹人怜爱,可就是笑不出来,我一滴眼泪都没流过,但我一次也没笑过。 父王的爱总是疾言厉色,比起先帝、比起江山,我总是排在最末位。 陶尚书是第一个让我感受到亲情的人,他守了一辈子的纲常伦理、道德正义,在我向他求助时,他最关心的是我。 可惜这份爱,历经藩篱来得这样晚,去得又那么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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