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赵善仁手中拿起圣旨,徐徐展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羯赫勾结若羌,侵我西境,主帅秦广昭能不堪任,丢柳园,吾朝西境苦心经营数十年成果付之一炬。今令镇远王肃陶安任西北军主帅一职,收复失地,驯服羯赫。” “臣斗胆一问,若羯赫求和,可否议和?” “王叔有何想法?” “羯赫一族顽劣桀骜,频繁在西境寻衅滋事,困扰我朝日深月久。如今局势与九年前大不相同,皇上在朝中根基稳固,四方局势安定,国库充实,何不一举让羯赫归顺我朝?所以臣恳请,无论此战打得如何艰难,若羯赫企图故技重施,万望皇上拒绝议和。” “这正是我想嘱咐王叔的,此次定要让羯赫归顺我朝。” 我郑重其事地磕头谢恩:“谢皇上隆恩。” 从皇上手中接过圣旨,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王叔,昨日陶尚书与我谈话了。” 我抬头望向他,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乌云之中,眼神温顺地盯着我笑,眼眶却不知不觉泛红,他拉我起身,神色又瞬间恢复正常:“陶尚书说王叔正值壮年却赋闲太久,旺盛的精力净用来胡思乱想,派他去西北厮杀几年正合适,就当做是转换一下心情,我也觉得如此甚好。” “国家大事,皇上不该如此儿戏。”他在撒谎,我心知肚明。 他呵呵干笑两声:“我不怕王叔打不赢,就怕王叔回不来。” “若能为朝廷为皇上沙场裹尸,是臣的荣耀。” 他锐利的眼神像两颗飞矢径直钉进我的头颅,在我的脑海里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陶安你会回来的,你绝对会回来!” “谢皇上吉言。”我扯开嘴角微笑。 “好了,你回吧,明日一大早就要出发。”他挥挥手,转过身。 “臣有一物想要转赠给陛下——”。 话音未落就被他强硬地打断:“还是留着等王叔大胜归来再送罢。” “这铁弓本是先帝赠与父王,”我从随行公公手中接过朱漆铁弓:“父王过世后,这弓便留给我。自羯赫回回之战起它就日夜伴我左右,赋闲在家后,夜深人静之时,我也常常拿着它对窗放放空弦……小七常常说我乏味无趣,没有什么像样的爱好,更没有什么像样的藏品,只有这把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这把弓送你,权当做我给你的护身符。” “朕说了,等你归京再送不迟!”他的怒气来得匆匆,去得虎头蛇尾。 我坚持要送,他固执不肯收,场面安静,其实暗流涌动、剑拔弩张。 他肯定猜到了,我用这种方式向他诀别,而他一遍遍地重复我他会等我回来。我们俩谁也不肯妥协,一直僵持到老奸巨猾的赵善仁明白无论如何今日也不会善终。赵善仁将将挪动两步,皇上蛮横地扫他一眼,就将他钉在原地。 我站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无视他横眉竖眼的怒斥,不管赵善仁惊慌失措的喊叫。我掰开他的手指,将铁弓放进他的手掌,趁他歇斯底里之前抱住他,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抵着我的胸膛坚硬,后背也宽阔壮实,这么多年我明明看着他长大,对他身体的触感却一直停留在少时。 他稍稍安静一些,我放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见赵善仁尖叫请御医,看见纷杂的人群涌进殿内,我始终坚定地与人流逆向而行。 谢绝掉所有的送行提议,第二日天未亮我就领着一队轻骑出发。令我没想到的是,出城路过长亭,陶尚书与袁今正等着为我践行。 下马行礼,四目相对却无言,陶尚书转过身去,留下袁今与我应对。 “王爷也忒低调了,此行凶险,怎可一杯践行酒都不喝就离京呢?”袁今递与我酒盏,满满倒上一杯。 “此番能够成行,多亏袁大人。陶安无以为谢,唯有在战场上打出一番成绩,不孚众望了。” “比起王爷立下的赫赫战功、对朝堂局势的深谋远虑,袁某人所作所为都不值一提。王爷从未仰仗过任何人,倒是我们全仰仗王爷了。” 冷酒入喉,不到片刻就火烧火燎,我撇嘴笑笑,竟然感觉到了温暖。 陶尚书支开袁今也支开所有人,我为他满上酒盏,低声道:“谢谢您来送我。”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又让我倒了一杯,提气似要说些什么,结果又一口闷干一杯:“不要再回来了!” “是。” “……你”,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我“砰”地双腿跪下,冲他磕一个头:“还请您,保重!” 他点点头:“嗯。” 再出发时,我听见城门方向传来马蹄疾行的声音,以及小七飘飘缈缈的声音。我没有理会,轻踢马肚,催马疾行,将整个京城抛之脑后。 闲散七年的代价是惨重的,在军营的头三个月我身上没有一处不痛,肃喜那货自顾不暇,更别提为我揉揉肩膀捶捶背。季项倒是有一手按摩的绝技——据说是打小在季老屠夫身上试验出来的,可惜那小子心眼太坏,每每都要将我嘲笑一番。半年后,我才恢复到当年的状态。 秦广昭那小子也不知道这几年被谁教得一根筋,拿着在丛林里作战的方法来对付大漠里的狼群,自然被那饥饿的幽幽绿眼撕咬得狼狈不堪。 季项一直跟我说,羯赫的野心比九年前更大,跟羯赫第一次交战我就明白了,九年前羯赫一族被饥饿驱使,如今驱使他们的是仇恨。 柳园失守后,西北军退守嘉峪关,羯赫若羌联盟就一直追到嘉峪关。我到军中时,双方正在嘉峪关打得难分难解。 我告诉季项与秦广昭,这是我走马上任的第一战,就算打掉整个西北军也不许任何人从阵地上撤退半步,谁敢撤就拿谁的头颅祭军旗。 说起来容易的事做起来可真是难得要命!羯赫若羌联盟一路从鄯善、哈密、柳园打到嘉峪关,这是过去五十年来他们从未取得过的战绩,军中士气如日中天,而且粮草充足,兵马壮实。而我军遭遇前所未有的失利,一路败退,短短数月间,西北军从神坛跌落人间,甚至沦为四方军队的笑柄,士气萎靡。嘉峪关守城之战变成鏖战后,我亲手斩了七八名军官,其中还有一位曾经追随我父王的老人。 杀掉父王曾经的追随者,接过季项递给我擦血的帕子,我终于忍不住吐槽季项怎么把一军勇士带成一军狗熊。 季项翻个白眼,全是因为当初我傻得太天真以为你能说服皇上,拱手相让主将之权,结果白白便宜了秦广昭那小子。 我笑他,以小子称呼朝廷命官,僭越礼仪。 季项回怼,他不过五十步效仿百步。 在嘉峪关苦战半月有余,镇远王重现的流言终于在羯赫与若羌联盟中引起恐慌。人可以忘记记忆,但记忆留下的痕迹却难以磨灭。我抓住他们在想象的恐惧里奋力挣扎的时机,发起了疯狂的反扑。 那一战,若不是先锋贺真及时回援,我真的差点打掉半个西北军。战后清点战场,我看着徐徐升起的太阳,只觉得劫后余生。 嘉峪关之战的胜利,阻挡了羯赫若羌联盟的南下计划,西北军的士气慢慢开始重振。
第14章
羯赫人很快从失利中重整旗鼓,半月后,再次包围嘉峪关,喊的口号是诛杀镇远王,为战死的亲人报仇。 好巧不巧,这次,我不在嘉峪关中。 羯赫每次起事都喜欢拉一个外援,九年前拉着回回这次带上若羌,尽管外援的实力可能根本不堪一击,比如回回,九年前回回归顺后,羯赫还能独自支撑一年多的时间。但若是小觑这些外援,在不经意间受到致命一击的仍是我军。对于这种最大目的就是在战争中投机取巧的对手,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一不做二不休地干掉它们。 若羌此次派出的主帅是大汗浑古图的亲弟弟屈律翰,这屈律翰与浑古图的关系亲密,可以说是浑古图的左膀右臂。既然都将左膀右臂派出亲征,说明浑古图下了大力气,从若羌方面打探到的消息也无不证明屈律翰带走了若羌最精良的兵力。初次胜利后的第五天,我力排众议,决定带领一队轻骑抄小道灭掉若羌老窝石头城,把嘉峪关留给季项镇守。 十日后,我们成功潜入皇宫杀掉浑古图大汗,但被愤怒的若羌人一路追杀,最后不得已撤入天山,出发时的五百骑兵只剩下两成。每晚和着血腥入睡,又被狼嚎惊醒,一天天看着月亮由弯变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根本就是一个笑话。赋闲在家时,每晚都能梦见刀光剑影、战场厮杀,我以为自己是喜欢打仗的。可真正回到战场,七堂兄与四堂兄的头颅滚动在离离原上那一幕又开始疯狂回放,闭眼时又总能看见与羯赫打到尸骨成山、洁白的雪地被鲜血染得斑杂丑陋的那一幕,鼻头指尖又无时无刻不缭绕着血腥的浓臭。做将军的人,无法再忍受杀戮,不喜欢血腥,光是想想就觉得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如果连战场上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那么我究竟为何出生? 强大之人如父王,大约从来不会自怜自艾。我与父王之间,始终横亘着鸿沟,无法跨越,我的一生注定要被他的阴影所笼罩。 又过去十日,我身边还剩下二十人。虽然我还对这个世界怀抱着缱绻的眷念,对壬琛许下的承诺也没有兑现,但山穷水尽应当能够完美地形容此时的境地。我甚至开始临时抱佛脚,每日在心里广拜四方大神企盼能降下奇迹。 奇迹确实降临了,但不是任何一方大神的杰作,而是季项看穿羯赫即将再次围城的苗头后,出于能让我尽快解决若羌回城主持大局的期盼,增派秦广昭率一千轻骑前来驰援。 我靠着那一千骑兵宣泄了郁结多日的恐惧、不甘以及愤怒,向一步步将我逼入绝境的若羌人发起狂风怒涛般的回击,发起多场甚至能够载入史册的奇袭,终于,若羌人也被我逼入绝境,他们推举首相为代表递交降书。 秦广昭与我汇合那日,我就向最近的宁羊都护府发出调兵令,打算将若羌纳入其版图。若羌投降后五日,宁羊都护府的先锋部队终于到达石头城。是日,我令秦广昭主持若羌归顺事宜,自己带领着五百骑兵赶回嘉峪关。 其时,嘉峪关被围快满一月。季项每日舒缓压力的方法就是骂娘,特别是我无辜的娘亲。那个怂货,专捡软柿子揉捏,我让他下次改骂爹,他就噤若寒蝉。 季项挺住了最初的总攻,羯赫与若羌就采用车轮战术打疲劳战。西北军没有休养生息的机会,渐渐地陷入疲于奔命的状态。我到嘉峪关那日,正巧若羌出战、羯赫观战。我发出信号令季项派人出城门接应,左前锋纪云在左路为我开出一条通道,我率五百骑兵疾驰进城,边跑边扯着嗓门大喊:“浑古图见真主去啦!若羌投降喽!” 季项在城墙上心领神会,一时间“浑古图见真主去啦!若羌投降喽!”在山川荒原上空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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