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时分,云楚岫赶了回来。他下马,走近无碌道:“无碌,放下手中的剑。” 无碌气急道:“小公爷,他要带走那位女施主!” 云楚岫用仅有三人能听清的音量无奈地说道:“无碌,你的英魄剑,所指之人可是你的生父啊……”
第116章 与君生别离(3) 霎时间,天地一片静谧。 寺外小径旁有一枝小树苗,是今岁新春之时,无碌亲自栽下。可它尚不够强壮,难以承受风与雪的摧残,最后的枝桠终被前几日累积的落雪压断,甚至连折断声都显得有气而又无力。 平素上山捡柴的闲暇时光,无碌总爱胡思乱想,甚至还悟出了人生真谛——人的一生总在遗忘中度过。 他有时会将这条真谛告诉无清,可后者却对此极为费解。 此时无碌总会佯装出高深莫测的模样,清嗓道:“师弟啊,回想幼时,你可还记得二三事?” 无清思索一番,摇摇头。 “所以这人的一生岂不是在遗忘中度过?今日不记得往昔,明日又忘却了今朝。倘若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部铭记于心,那一生又该有多辛苦……”无碌望向无清仍旧不解的样子,略有自豪道,“师弟啊,做人做事难得糊涂,你还年轻,且慢慢悟……” 然而当时的无碌也不懂,只不过从话本子上多读了些,想要炫耀一下罢了。 可时至今日,他仿佛明白了。 年幼时的记忆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仅有几个片段勉强凑成了幼年。不是在寺中晨钟暮鼓,便是在正殿之中的蒲团上冥想,盯着那块虎纹玉佩发呆,羡慕着前来进香的小施主都有父母…… “碌儿……”亚父喑哑着嗓子,腔调中带有在心间隐忍多年的疼爱。 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将无碌从过往的记忆中拉了回来。出人意料的是,他的神色波澜不惊,令人瞧不出喜或忧。 亚父以为是他无法接受自己这位父亲,迫切地证明道:“碌儿,你身上的那枚虎纹玉佩,乃是为父亲亲手放在襁褓之中。当时我甫一进匈奴军中,由于略懂兵法,并帮助当时的达鲁那将军击败了周边的部落,达鲁那将军便将前任匈奴单于赐予他的水纹玉赏赐给了我,我着人打造了这枚玉佩,私心想着日后能凭此信物,与你相认……” 无碌苦笑道:“当日为何要弃我?” 闻此,亚父矍铄的目光忽而黯淡了下去,他又能如何将残酷的事实说出?扶持他行至今日地位的达鲁那将军若知晓他在大周尚有一子,又怎会将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他? 见他垂下了头颅,无碌毫无表情地收起了剑。 亚父欣喜若狂,以为无碌原谅了自己,只听后者冷冰冰地说道:“慧山寺慧觉大法师座下弟子无碌,生是佛门中人,死也必入我佛门下。今生唯一的牵挂与家人,皆在慧山寺。望施主慎言!阿弥陀佛!” 无碌转身而去。 饶是云楚岫与他相识多日,也从未见他有过如此凄凉而悲怆的言语。 无碌一生侠肝义胆,却拥有一位背国求荣的生父。 叫他如何能承受这无情的真相与现实? 无碌退回寺内,只觉手中的英魄剑有千斤之重,恍惚之间剑脱于手,滑落到青石板之上。 众人皆察觉到无碌的异常,但无人敢上前劝慰。 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倏尔划破了这骇人的寂静,只见梁德英连滚带爬地下了马,不怀好意地跑至云楚岫身旁,伪笑道:“小公爷马技高超,这一路上风驰电掣,叫老奴好生追赶!” 宫中内侍来此,定无好事。 无尘双拳紧握,眼眸微眯,下意识上前一步,将慧山寺群僧护在身后。 梁德英继续敦促道:“小公爷快将这喜讯昭告于天下吧,想必顺懿长公主也等良久了!” 云楚岫现下只觉这人聒噪得很。身在暗处的云影忍这阉狗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得了少主的示意,径直显身,将其五花大绑,口中塞上了白布,扔在了尚未化完的雪堆之中。 其余小太监刚想上前理论几分,下一秒便见云影拔出了佩剑,登时闭上了嘴,畏首畏尾地站在寺门之外,不敢踏入半步。 云笙见兄长手中紧握一道明黄色圣旨,心下了然。 她如往日般笑意盈盈,行至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佯装俏皮道:“知还哥哥,快些宣读圣旨吧,笙儿倒想知道圣上给了我怎样无上的荣光呢!” 闻此,云楚岫手上的内力又添了几分,只要再稍稍用力,这卷轴便可从中折断。血丝遍布他的眼眸,愤怒和无奈之色氤氲在他眉心间。 半晌,他嘶哑道:“荣光,又岂是荣光!” 云笙坚毅地望向他,道:“圣上言这是荣光,这便是荣光。我辈既为云氏子女,亦应为我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音刚落,她行大礼,匍匐跪在地上,大义凛然道:“云笙恭迎圣旨。” 此言一出,余众才知圣旨降临至此,纷纷跪迎旨意。 云楚岫艰难地展开圣旨,几乎是一词一句从齿缝出挤出,字字诛心。 “臣女,顺懿,谢主隆恩!”云笙的声音悲愤而铿锵有力,砸在了青石板上,更是砸入了云楚岫的心间。 众人纷纷惊愕不已,可也不敢去究其缘由——大内秘史,闻之无益。 圣旨已下,无力回天。 寺外的匈奴人自是喜不自胜——能令国力强盛、物阜民丰的大周下旨赐婚,便已说明他们匈奴有实力与之抗衡。 不知何人又开始重复亚父的话,喊道:“恭请阏氏顺懿长公主出寺!” 云笙颔首,接过圣旨,提起裙边,应声而出。 无清忽而拽住她的衣袖,眸中浸满了泪水,咬唇摇头。 云笙将他的手轻拂去,“知还哥哥日后要托付给你了……”旋即头也不回地迈出慧山寺。 她落在石板上的每一步,都镌刻在云楚岫的心间,疼痛难忍。 梁德英见大事已成,眼神示意一旁的小太监,后者抓紧给他松了绑。 梁德英被绑得浑身酸麻,但他又不敢将这气撒在小公爷身上,只得辱骂着小太监出气,道:“你是眼瞎吗!这么久才知道来给本公公松绑!”说罢,还喘了那人一脚。 云笙在内侍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长公主起驾!”随着梁德英的喝声,马鞭正要扬在马车身上之时,云笙忽而焦急地出声,道,“等下!” 她撩起窗帘,眉目中写满了期待,向远处望去,红穗簪于头上,异常亮丽。 云楚岫知她在等谁,如若不见,怕是此生再无机会。 梁德英只想回宫*旨,不免催促。 日薄西山,梁德英按下气愤,道:“长公主,再不赶回宫,宫内可就要下钥了。奴才奉旨办事,望您勿要为难老奴。” 见不到也好,省得日后思念。 云笙放下帘子,垂眸失落道:“走吧。”
话音刚落,只听远处急促的马蹄声。 “笙儿!” 是他!是云影! 云笙喜出望外! 她闻声,立即跳下马车,向身后跑去。 匈奴一见到手的阏氏竟要逃跑,顿时怒火中烧,纷纷拔出弯月刀,团团围住她,一副必要带走她的架势。 云楚岫见此,瞬时飞身上前,羽扇不过三两下便拨掉他们的兵器。 无碌提起英魄剑,莽撞地加入这场冲突。 亚父一件儿子与自己的部下兵戎相见,生怕他受半分伤害,急道:“都住手!” 得了亚父的命令,匈奴人才不服地收起了刀。 云影披星戴月、夙兴夜寐地往京城追赶,终于来到了她面前。 他跳下马,云笙顿时雀跃地飞扑入怀中。 路途中,云影业已收到胞弟传递的讯息。他曾设想过无数次在京城中与她重逢的场景,许是在醉胭脂中扮作一名小厮,出现在她闺房之中吓她一吓;亦或是在玉兰别院中,用玉兰花茎编织花环戴在她头上,向她言明心意。 千万般的设想,却从未料到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云影紧握住她的柔荑,话刚要出口,却被云笙抢先。 她猛地收回手,笑中带泪,决绝道:“影哥哥,我放你自由了,今生今世你都不必再守护我和知还哥哥……” 她转身回马车上取出一把琵琶,轻声道:“我一直在为他人弹奏,想来还未曾为你独奏一曲。”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③” 云笙仿佛用尽毕生的力气与情感去演奏这首离别曲乐,生涩的琴弦划破她的手指,丝丝血迹渗透了罗裙,染就出哀怨与离愁。 一曲终了,她将琵琶抛向空中,不过瞬间,琵琶跌落在地,支离破碎。她指天发誓道:“既入匈奴,不以琵琶侍人,终生不再奏曲。” 后来这一幕被宫人添油加醋地谣传,被后人称之为“琵琶断”。 云笙步履倾颓地行至马车上,终要起驾之时,匈奴人中不知是谁亮出弯月刀,对准慧觉大师而去! 距离慧觉最近的无碌率先提剑抵挡,亚父见势也拔刀上前,拼命护住他。 众人再也无法忍受这群蛮子,云影二人瞬间出招,场面一时陷入了混乱。 电光火石之间,亚父只觉无形之中有双手将自己推向了慧觉,然而手中的刀却已来不及撤回…… 无碌径直挺身挡在慧觉前,弯月刀直挺挺地刺入他的左肩,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作者有话说: ③:《雨霖铃·寒蝉凄切》,宋,柳永
第117章 与君生别离(4) “碌儿!” “师兄!” “无碌!” 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纷纷涌入无碌的双耳,后者只觉嘈杂异常。他好累,真的好累,只想闭上眼睛好生歇息…… 无碌师兄浑身血泊地倒在亚父怀中,遍布肩头的鲜血刺入无清的眼眸,他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他随知还在雁鸣关征战沙场,纵然经历过血淋淋的场景,可这却是第一次,自己身边无比熟悉之人遭受飞来横祸…… 无清面色惨淡,那浓郁的血腥味和匈奴人出尔反尔的模样令他作呕,他只觉五脏內腑在翻涌搅动…… 云楚岫觉察到了无清的异样,正欲上前搀扶之时,那双造就如今局面的幕后黑手再次出现。他手执匕首,对准扶墙休憩的无清便要下手…… 云楚岫一个跃步上前,扬开羽扇,扇褶处的利器顿时将那匈奴人的双手划伤。此人吃痛,丢下刀刃在地上打滚。 愧疚与愤恨积聚在胸腔中的亚父见自己的部下竟生了二心,令自己伤了无碌。他径直提起无碌掉落在地上的英魄剑,剑刃在青石板上滑动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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