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夫人领旨,着几名仆役去搬动侯嬴的尸身。 龙阳君请示魏圉:“大王可要摆驾回宫了吗?” 魏圉颔首,双眼又看了一看侯嬴留在地上的血迹,脸上皮肉蓦的颤抖,像是要发笑,又像是要大哭,道:“无忌啊无忌,你成天呼吁联赵抗秦,你说这是为大魏计深远、为天下谋福祉,或许你说的也没错,但大魏眼前的处境,你考虑过吗?寡人的难处,你考虑过吗!”言讫,愤愤的拂袖转身,阔步走出大厅。 十万魏军行至邯郸左近,信陵君魏无忌即遣使者联络平原君赵胜和春申君黄歇,之后魏无忌与黄歇约定好,魏军和楚军同时向秦军攻袭,魏军攻秦军西侧、楚军攻秦军东侧。秦军两翼受敌,作战甚难。这时,邯郸城内的赵军瞧准机会,派出一万锐卒冲击秦军中路。秦军受创愈重,王龁不得已令兵队暂且退却五里,在高地筑垒守御。 * 邯郸的战报传回咸阳,秦王嬴稷惊怒交迸,坐在龙座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自秦军去年东征邯郸至今,十一个月的光景里,战争形势的发展、诸侯对秦赵两国的态度,竟无一不与白起的预判相符!嬴稷既不甘军队遇挫,又不愿承认自己错误、白起正确,胸间直有一团焦灼的火焰熊熊燃烧,烧得他面红耳赤、双目充血! 大殿内的文臣见嬴稷这般情状,谁也不敢吱声,唯恐被这“火焰”波及。武官较为胆壮,蹇百里、张唐等人向嬴稷道:“大王,事态紧急,请召武安君进宫商议对策!” 嬴稷一听“武安君”这三个字,心火几乎要从眼睛里喷射出来,右拳“咚”的往案上一捶,简牍帛书纷纷弹起。 满殿文武立刻屈膝跪倒,道:“大王息怒!” 嬴稷昂首道:“魏贼、楚贼背秦,胆大包天,自寻死路!张唐,寡人令你率军十万,攻打魏国北境,此既是教训魏贼,亦是策应王龁,你不得有失!” 张唐道:“微臣遵旨!” 嬴稷又召来三名信使,命他们赴上郡、河西郡、南阳郡传旨,要这三郡郡守调拨精兵支援邯郸秦军。 随后嬴稷诘问张禄:“张禄先生,你对秦楚联盟素有把握,现今楚贼何以背叛大秦!” 张禄一面记挂郑安平,一面错愕于故友熊元、黄歇不念友谊,早已心乱如麻,颤声回答道:“微臣也不知赵贼用了何种伎俩延揽楚王。微臣一定彻查,并竭力说服楚王弃暗投明、重与大秦缔盟!” 嬴稷阴冷的一笑:“若非寡人目下专注于晋地战事,无余暇南顾,寡人必派重兵夷灭楚国!” 张禄磕头道:“微臣知晓!秦楚邦交之事,微臣定倾力而为,务必叫楚王退出合纵!” 这天下午,嬴稷携张禄一同到武安君府。白起夫妇拜见了国君,嬴稷直截了当的说明邯郸战况,对白起道:“白卿家,你速去邯郸督战,为寡人全歼三国联军、夺下邯郸!” 白起跪地抱拳,道:“大王,事已至此,我军万万不能再强攻邯郸,请大王及时变更战略、及时止损!” 嬴稷面皮簌簌抖颤,咬牙切齿的道:“邯郸之战于今,历时已近一年,期间寡人每次与你商议,你都反对寡人的主张,寡人叫你出征,你也抗旨,你偏要和寡人作对吗!” 白起抬头道:“微臣自始至终都是为大秦军力、国力计虑,故再三违逆大王旨意。大王若及早采纳微臣之言,我军也不会在邯郸城下久战无利、亡失众多!”他从军数十年、将兵数十年,虽因性格之故,平素待将士们颇为严峻,却也向来十分珍惜将士们的生命,今天听闻秦军遭联军重创、士卒伤亡甚多,他心中自然悲愤,对国君的错误决策亦有怨懑,是以言辞激烈,双眼凝聚凛冽寒气、凌厉的直视嬴稷。 嬴稷不禁栗栗自危,登时微侧过脸,避开白起的目光。 白起续道:“而今赵、魏、楚三国联军兵力充沛、团结英勇,且占据地形之利,大王为何仍要我军留在邯郸强斗硬拼?更何况,邯郸以东,还有齐军虎视眈眈,一旦齐军也加入联军,我军的景况便是雪上加霜!我军现已损兵甚众,难道大王还想让大秦蒙受更大的损失么!” 嬴稷耳闻这席振聋发聩的质问,当真是恼羞成怒、嚼穿龈血,却碍于心虚理短,无法辩驳,于是冷冷的回道:“白起,你疯了吗?你竟敢以下犯上、训斥寡人!” 白起不语,但冷厉的表情也丝毫不变。 婷婷跪在白起身畔,方才听着白起和嬴稷对话,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又不便插嘴,这时候她实在慌得不行,一边伸手扶住白起的胳膊、劝他缓和情绪,一边朝嬴稷欠身道:“大王息怒!夫君只是一时情急才失了口,他绝无犯上之心!” 白起和嬴稷同时望向婷婷,但见婷婷雪白的腮颊上已是泪珠晶晶,这两名当世最雄才大略、最威严强势的男子刹那心肠俱软。 不过白起和嬴稷虽都怜惜婷婷,却也仅是各自收敛脾气、不再发怒争执而已,两人对于邯郸之战犹然意见相左,互不妥协。 嬴稷喝了两杯茶,悻然离去,蔡牧、张禄二人紧跟其后。 回王宫的路上,嬴稷坐在马车里,脸色黑沉、一言不发。 张禄陪坐于嬴稷右首,贴身的绸子衣裤已被冷汗浸得湿透,手脚兀自瑟瑟发抖。 他心里恐惧之极:“今日所见,武安君杀气腾腾,就连大王也招架不住了!眼下楚国、魏国背秦援赵,系我治理外交之失,武安君气愤于秦军伤亡,必然愈加憎恨我,他若现下来害我、杀我,只怕是大王也保不住我了!倒不如趁着武安君尚未行动,大王此际又与武安君抵牾深重,我可先发制人、撺掇大王除去武安君!” 他当年被魏齐虐待,受尽了苦楚和侮辱,纵然侥幸生还,后又平步青云,心态却被那段惨痛的经历扭曲,迄未复原。他对未来所有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祸,都异常敏感畏惧,他太害怕旧事重演!这种害怕此刻就在他心中脑中急烈膨胀,令他完全顾不得细思白起夫妇的品德! “大王,”张禄朝嬴稷拱手,“微臣有要事禀奏!” 嬴稷嘴角一撇,双眼冷然睥睨张禄,道:“适才在武安君府,寡人等着先生说话,先生竟大气不敢出一口,这会儿却要说什么?” 张禄俯首道:“事关重大,绝不能声张,恳请大王容微臣随您进宫、详细禀明。” 嬴稷拢了拢眉峰,微微点头。 马车驶进王宫,张禄跟着嬴稷来至高乾殿。嬴稷屏退正殿内的宫女、寺人,只留蔡牧在近旁侍候。 张禄跪于嬴稷座前,道:“大王,微臣曾收到风声,有人已向武安君夫妇告密,将大王消灭义渠、驱逐四贵、鼓动赵王易帅的内情全部一一告知了。” 嬴稷原本棣棣闲坐、举爵饮酒,听到张禄这句话,身躯一下子跳了起来,金爵摔落,酒水全泼在御案上。 “大王!”蔡牧骇然,急忙上前搀住嬴稷。 嬴稷怒目瞪视张禄,问道:“是谁告密!那人怎知个中内情!” 张禄道:“灭义渠、逐四贵这两件事,公子芾和公子悝当初就认定大王是主谋。鼓动赵王易帅,把马服子赵括推上长平战场,这件事赵国君臣也能想明白始末。说到底,这些事的内情并未被掩藏得密不透风,难免流言蜚语传来传去,传到武安君夫妇耳中。” 嬴稷脸上已不见一丝血色,后背阵阵发凉。 张禄接着道:“微臣本该一早就向大王汇报,但一来没有真凭实据,二来不忍伤害大王的情愫,因此一直箝口。” 嬴稷吼道:“那你现在又说了!你是有凭据了,还是胆敢伤害寡人的情愫了!” 张禄忙俯身碰头,道:“大王,微臣今天看着武安君对您出言不逊、气势汹汹,大有忤逆之状,微臣担心您的安危,这才不得不将此事相告,只盼您能赶早警备!” 嬴稷一愕:“你这话何意?” 张禄答道:“大王,穰侯魏冉对武安君有知遇之恩,当年魏冉最得力的党羽就是武安君,而义渠国的王子公主、赵国的马服子赵括均与武安君夫人情谊笃厚,今时武安君夫妇获悉那些人所遭困厄悉与大王有关,武安君夫妇当如何看待大王?微臣忧心,武安君夫妇痛悼故人,恐怀报仇之念!” 嬴稷颅中嗡嗡直响,浑浊的目光闪烁不定。 蔡牧忍无可忍,冲张禄道:“应侯休在此挑拨离间,武安君夫妇岂是那样狭隘的人?众所周知,武安君夫妇是大秦最忠烈的栋梁重臣,他俩绝不会忤逆国君!” 张禄道:“武安君夫妇固然忠烈,但他俩虔心效忠的乃是秦国,而非秦王!”他稍稍仰面,道:“大王,您仔细回忆,武安君今天顶撞您,是不是字字句句只念大秦利益,对您却无半分虑及?” 嬴稷疾首蹙额,沉默着坐回原位。 蔡牧敞声道:“国与君,不可分,忠于大秦和忠于大王,原无区别!” 张禄道:“此言差矣。国与君,不可分,说的是一国不可无君主,但君主的人选却能变换,所以忠于大秦并不等如忠于大王。” 嬴稷依然沉默,额角缓缓流下一颗细小汗珠。 张禄望着嬴稷,热泪盈眶的说道:“大王,您还记得公孙操吗?公孙操任燕国相国时,弑杀了燕惠王姬颉、扶植燕武成王姬桓为新君。对燕国而言,公孙操出将入相、辅国有方、屡立战功,可谓是一名忠臣,但对燕惠王而言,公孙操无疑就是弑君的逆臣啊!” 嬴稷眨了眨眼睛,怔怔的看向张禄,道:“张禄先生,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张禄道:“大王,武安君之声望威势,远胜公孙操千万倍,纵使是当年的大秦四贵,也比不得武安君今朝之势!大秦国内,无论是朝堂、军营,还是民间,几乎人人崇仰武安君,武安君若要起事,诚然轻而易举!微臣深知大王信赖武安君、对武安君夫人更是关怀非常,他们夫妇俩倘恭顺事主,大王倒也可以安心,但这一年里,武安君的种种言行皆违逆大王,今日竟至凶狂犯颜、浑然无视大王的王权君威,联想及前仇旧恨,微臣不得不担忧武安君夫妇有造乱逼宫之谋、伺机待发,大王必须严加防范、早作措置!” 他喘了口气,朝嬴稷顿首,语带哭腔的道:“大王,微臣与武安君不同,微臣心目中,大王至上,效忠大王永远是微臣的第一要务!微臣宁肯背负离间之罪,也要为大王揭示隐伏的祸患,捍卫大王生命安全、王位稳固!” 嬴稷面露烦闷疲惫的情态,缓缓的道:“先生说完了吗?” 张禄呆了一呆,一刻不答。 嬴稷又道:“说完了就退下。” 张禄再次顿首,道了声“谨诺”,便依礼退出高乾殿。 殿外北风呼啸,吹得张禄的胡须衣角凌乱飞扬。张禄负手前行,举目远眺西边一轮下沉的红日,眼底隐泛得色。 “生命安全、王位稳固,此乃君王最为在意之事。深厚的信赖与情义,万万不及生命和王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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