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除了那个老仆人,只有袁秀才和他的生母,如今又多了一个叶二姐。 因此,她嫁过去之后才会被看得死死的,就是因为袁家母子怕她透露出去。 偶尔,袁秀才喝多了酒也会将怨气发在她身上,打打骂骂是常事。 叶二姐先前忍着,后面渐渐有了底气,十次里有八次能护住自己。 尤其是后面这些年,家里的开支由她一力承担,虽然累,心里却踏实,因为这不仅是她的保护伞,更是她的保命符。 之所以用“保命符”这样的说法,是因为牵扯到另一件事,一件束缚了叶二姐近十年,连和离都不敢提的事。 袁老爹前后娶了十房妾室,并非真的生不出儿子,而是因为那些疑似怀了儿子的,等不到生产就被袁秀才母子给弄死了。 “安胎药”向来都是袁母亲自熬,从不经过别人的手,他们还联合神婆唱了一出好处,让袁老爹相信自己命中只有一子。 那药材使的十分巧妙——看似是安胎的奇方,实际是催命的符咒。 袁老爹也曾怀疑过,甚至暗地里拿去让人看过,然而,即便是医馆的大夫都瞧不出蹊跷,这是最让人无奈的地方。 也是赶巧了,这件事被叶二姐无意中发现。 她在家时爱读书,尤其是一些记录奇闻异事的杂书,偏偏就见过那个药方。 天知道,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她是多么恐惧——八条人命,少说得有八条人命——全都葬送在了袁家母子手中。 叶二姐从来不知道,人心可以险恶到这种程度。 杀人,毒害,这些只可能出现在话本中的事居然就发生在了她的眼前。 那段时间,叶二姐几乎吓疯了,夜夜噩梦缠身。不是梦到自己被袁秀才杀了,就是梦到他追到韩家岭,把自己的家人毒死了。 她自己并不怕死,却怕连累家里。 因此,这些年她有娘家却不敢回,甚至不敢和家人有过多的联系,怕袁秀才生出疑心。 她战战兢兢,忍辱负重,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 一个像今天这样,有长安侯撑腰,可以一击即中的机会。 “哗啦——” 上好的白瓷茶壶被叶凡摔到了地上。 “哐当——” 厚重的木门被他重重踢了一脚。 叶二姐哭着去拦,“别伤着自己!” 叶凡跑出门,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乱蹿——他得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不然就要疯了。 他无法想象一个女子十数年如一日独守空房。 他无法想象那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对她拳脚相加。 他无法想象她为了那个家日夜劳作,用坏了手、累瞎了眼。 他无法想象她独自一个人,陷在那样一个杀人的魔窟里,日日夜夜,该是怎样的担惊受怕! 这个人,是他的姐姐。 是那个温柔娴静,温言细语,背着她玩耍,给他缝精致的小荷包的血肉至亲! 她在家做女儿时何曾遭过这样的对待,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倘若叶父叶母在天有灵,不知会如何的痛彻心扉! 叶凡骑上白鹿,撞开大门,飞驰在清冷的夜风中。 他要报复回去。 要慢慢地报复回去。 即使把姓袁的千刀万剐,都弥补不了自家阿姐这些年受的苦痛磋磨! *** 叶凡在夜风中醒了一宿脑子。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去了县里。 感谢叶家的状元美酒,它除了好喝之外,还有名。 叶凡先到了“十香楼”——这是县中最好的酒楼,也是袁秀才时常拿着叶二姐的血汗钱宴请同窗的地方。 不用多说,叶凡只是把一份合约拍到桌子上,酒楼的东家就答应了他那个“小小的条件”。 第二家去的是香兰院,里面睡着各色名妓——真特么疯刺,他两辈子加起来头一回进妓院,居然是为了那个断了命根子的人渣! 香兰院正是关门睡觉的时候,老鸨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想把他打发走。 叶凡拍了拍白鹿的头,一个加速度,两扇染着胭脂水粉的门板顿时被撞得稀碎。 老鸨叉腰,瞪起眼,正要发作,叶凡抿着唇,绷着脸,把腰间的铜牌扯下来,摔到她面前。 椭圆形的小铜牌,不过巴掌大小,正中刻着一个“李”字,旧旧的,看上去并不稀奇。 却叫老鸨吓得瞌睡都没了,连忙将叶凡请进贵客厅,好茶好水伺候着,叶凡说什么她都是连连应喏。 临走之前,叶凡好心地撂下两串钱,用来赔门。 老鸨不仅不敢嫌少,还得千恩万谢。 做完这些,叶凡终于出了口气,从临街的铺子里买了些肉包子、猪头肉给姐姐外甥们当作早饭。 回程的路上,他抱着白鹿的脖子一个劲儿磕脑袋,几乎要睡过去。 他并不知道,有人陪着他一夜未睡。 直到看见他进了谷地,回了窑洞,长安侯大人这才离开窗口,叫过身后的亲信,指令一项项吩咐下去。 既叫叶凡出够了气,又要替他收拾好残局,这就是李曜的原则。 *** 不知道哪股风开了眼,把整个大宁县的霉运都吹到了袁家。 这天,袁秀才照例在十香楼摆宴,赴席的除了同窗还有学馆的掌事——后者才是最重要的,关系到他来年能否顺利参加乡试。 于是,袁秀才下了大手笔,大酒大肉要了一整桌。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吃得尽兴,同窗们更是把恭维的话说了一箩筐。 那掌事见袁秀才确有几分才学,行事又大方,心里渐渐地有了谱,面上也带出了笑。 袁秀才知道,这事算是成了,自然是得意非常。 没成想,结账的时候却出了岔子。 今日是九月二十六,他自己的俸银早就挥霍完了,叶二姐交上去的彩布还有四天才能结工钱。 他想着先赊账——从前也不是没这么干过,掌柜因着他的秀才身份,虽不情愿,却也不敢得罪。 没成想,这回对方却是换了一副态度,语气依旧客气,说出来的话却是不留情面。 “今儿要的不少,您还是现吃现结罢,别叫小的们为难。” 袁秀才看了看左右,低声道:“你先记在账上,月底一定来结,你知道的,往常时候也没短了……” 掌柜笑笑,“小的自然知道,您是咱们楼里的常客。” 袁秀才听他这样说,松了口气,自以为纡尊降贵地赔着笑,“既然如此……” “不成。”掌柜答的干脆,声音特意拔高,“东家新立的规矩,这钱您若是不给,就得从小的工钱里扣,您是堂堂秀才,就别为难咱们这些穷苦百姓了。” “秀才”的名号被他喊出来,大堂中的食客们纷纷往袁秀才身上瞅。 不远处站着他的同窗,还有那位来头不小的掌事。这些人受了他的连累,少不得被议论几句。 袁秀才既羞恼又着急,还要再理论,身后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将薄薄的一张交子放于柜台上,冷冷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袁秀才怔了怔,连忙去追。
然而,不管追上追不上,他所求的必定成不了了。 这件事原本不大,只是不知道经了谁的口,竟传得人尽皆知。 那些原本“相交甚笃”的同窗为了摆脱嫌疑,纷纷站出来表明立场—— “我等同他不过泛泛之交,以后也不会再有来往。” 这些话传到袁秀才耳朵里,气得摔了手边的砚台,摔完还得自己捡。 一来,叶二姐不在家,没人替他收拾;二来,没了叶二姐的工钱,这样的东西他无论如何也买不起。 袁老爹兴许是没听到坊间的传言,或者听到了,却装作没听见,照例睡小妾、逛窑子。 这天晚上,香兰院里搭了戏台,最是热闹。 袁老爹吃饱喝足打算进去乐呵乐呵,然而,二门还没跨进去就被老鸨扔了出来。 他不像袁秀才那么好面子,站在门口破口大骂:“老子活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听说,当□□的不给嫖客睡!” 老鸨也不像酒楼的掌柜那般客气,毫不留情地骂回去:“这么大岁数了就得要点脸,没有一个钱还想逛窑子?我呸!” 袁老爹耍无赖,“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爷爷是谁!” “不就是城西的老秀才么?呵,家里还有个小秀才,爷们两个白读了圣贤书,全凭小媳妇织布养着——呵,一家子男盗女娼,还有脸笑话我们开窑子的?” 这下不用宣扬,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了,袁秀才的爹逛窑子不带钱,就等着儿媳妇织了布来结。 丢人哟! 袁秀才走在街上,时时刻刻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到了学馆里倒是安生,昔日里的同窗像是洪水猛兽般避着他,根本没人同他说话。 袁秀才自小聪慧,时常受到先生的夸赞,同窗们也隐隐地以他为首。因此,他颇有些自命不凡,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心理落差? 他半点都不觉得是自己的错,只恨那些人翻脸无情,想着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把他们一个个踩在脚下。 憋着这口气,他愤愤地来到书坊,想用刚拿到的布钱买两本书,好好地用上一回功。 刚一进门,掌柜看到是他,便凉凉地丢出一句,“小本买卖,概不赊账。” 袁秀才彻底爆发了,一脚踢翻了柜台。 柜台上摆着各式笔墨,一样样算下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书坊的掌柜当即报了官。 因着跟叶大姐的交情,衙头原本想放袁秀才一马,没成想,樊大郎特意跑过来同他说,该怎么罚就怎么罚,重重地罚,不要紧。 虽不明白其中缘由,衙头还是禀公办理了。 于是,袁秀才身上的钱全都掏了出来,家里也被翻了个底朝天,一个子一个子地凑起来,连零头都凑不够。 最后,还是袁母不忍儿子坐牢,当了头上的银钗,这才赔了书坊的损失。 这下,县中的百姓又有了新的谈资—— “袁家穷的哟,一个铜板都没有!” 袁秀才回家那日,两个小妾正打得不可开交。 原因是官差翻家的时候,从其中一个房里翻出来一支镀了银的钗子,正是另一个房里丢的。 身后,街坊四邻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看看,没了叶家娘子,一家人竟过成这副德性!” “谁说不是呢,她才走了两天,家里就出了这样的事……” “从前那袁婆子还见天的骂,说人家是狐狸精、丧门星,这下好了,谁是狐狸谁是精一目了然。” “这话说的……” “怎样?” “在理!” “哈哈哈……” 袁秀才攥着拳头,不知不觉走到了叶二姐的屋子。 逼仄的空间,一张破床,短了腿的案桌,再无其他。 唯一像样些的便是那台织布机,扶手处磨得光滑圆润,微微凹陷,不知需得用上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使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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