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呈只觉得刚刚才吹散的那朵阴云又阴魂不散地聚拢回来,更压抑,也更密不透风,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等啊等,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陈强终于被人推了出来。 他整个头部裹满纱布,血从纱布底下渗透上来,在他太阳穴的位置绽开了一簇满天星,氧气面罩隔着纱布端端正正戴在脸上,有些许雾气凝聚在内壁,左手右手各开了一条静脉通路,左边挂着澄明的液体,右边同时进行输血,由护士送往ICU。 应呈觉得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说不出话,直到宋清哭喊了一句「老陈」,他这才能挤出两个字来——「陈局」。 —— 陈强一度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他似乎灵魂出窍,睁眼就站在瓢泼大雨之中,一伸手,雨水却从他掌心直接穿透过去,一抬头,又看见自己裹着雨衣躺在路边,再凑近了一看,只见那脸已经被砸得五官都分辨不出来了。 然后他看着老张来了,急匆匆叫了救护车通知谢霖,扯着雨衣给他挡雨,自己却淋了个半身湿透,他想提醒他用不着,反正人死不能复生,想了想,他也就是放不下这一大帮没点分寸的孩子们而已。 ——还有他手里那个始终破不了的案子和始终没能抓住的人。 他好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吊在自己的「尸体」上,当他的「尸体」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他也只能被拽进救护车一块到了医院。 然后他看见自己被送进手术室,只好坐在一台湿漉漉的平车上在旁边围观一大群医生给自己动手术,别说,这感觉还挺有意思。 再一回头,好家伙,以前牺牲的战友都在他身边排排坐,一张张脸鲜活无比,一个个都是身穿警服最英勇的模样,每个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年纪最小的这个,是当年他亲手从警校里带出来的,潜伏进目标团伙还没三天,他前脚刚下了撤退命令,后脚这孩子就被抛进了长江,出动了蛙人和搜救队,捞了整整一星期才捞上来,精干巴瘦的小伙子生生被泡成了一个巨人,到死都还没正式入职,连个烈士都没资格评。 旁边那个,是他老战友,老兄弟,那个时候宋清怀孕,所以他抢了自己的名额替他去卧底,回来的时候那尸体拼都拼不起来,狗日的孙子落了网,还在审讯室夸他一句「真汉子」,折磨到那个份上,愣是到死也没交代过一句。 还有年纪最大的那个,是他师父。他这身本事,做人也好,做警察也好,都是从他这里学来的。 他受过伤,流过血,好不容易交了大运,活着退休了,刚到家的第二天,贩毒的一把火就把他的房子烧了,一家人啊,还有他刚出生还没满月的小孙女,一个也没救回来。 最角落那个,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大徒弟,入门比叶青舟还早好几年。 最年轻风华正茂的时候去卧底,为了博取信任,毒也吸了瘾也染了,犯罪团伙是一网打尽,可他再回不到岗位上来,只能叫局里出钱把他养在戒毒所,上面领导还三天两头去慰问,他受不了了,求他说师父啊,我没脸见人,你别叫领导们来看我。 他说好,以后不叫他们来看你。可前脚出了戒毒所,后脚,他就拿鞋带把自己吊死了。 他想着想着,心里发苦,这一辈子刀锋上一路滚过来,也从没这么苦过。他招手说兄弟们,我来陪你们了。 兄弟们摇头说,你还没到时候呢,咱们兄弟本来都能长命百岁,偏偏当了缉毒警,余下来的阳寿攒一攒,都留给你,你回去吧,帮我们把用不完的阳寿活完再来。 小年轻笑嘻嘻,说叔,你回去吧,你要长命百岁的。 于是他眼前又忽然分崩离析,被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撕裂,仿佛五马分尸,可他感觉不到疼,只是猛一睁眼,在一片嘈杂中捕捉到自己想找的人,像一台即将格式化的电脑,拼死传递出了最后一个信息。 ——保护江还! 42、缠绵 陈强被送进了ICU,厚重的铁门一关,谁也再进不去看他。 江还小心贴到了应呈身边,小声问:“刚刚陈局打的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应呈双手插兜呼出一口长气,又看了他一眼:“那手势是突袭用的,意思是有人质,陈局的意思……是提醒我们要保护你。” 他垂头,越发确定陈强一定是看见了什么,也更加明白到底是谁打伤了他,可问题是,他为什么没死?到底是那人一时手误,没能把他当场打死,还是…… 有意要留陈强一命? 那人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那么留着他又是想要传达什么信息呢? 他想不明白,就见徐帆十分友好地走上来跟他握了个手:“你好。这是我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吧?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徐帆,双人徐,风帆的帆,鉴证科的。” “久仰,我是江还。” “听说你为应呈挡过刀?” 江还伸手按了按腰腹部的伤口,温和一笑:“没事,早就好了。” “那就好。这大晚上的,你们都没吃饭吧,饿不饿?我请你们吃宵夜去。” “这……”江还正要拒绝,应呈就已经一左一右把他们两个都揽住,笑逐颜开,“宵夜?这敢情好啊,走走走。” 徐帆哭笑不得地啐了他一口:“妈的,你个饿死鬼。”说完又回头去叫黄志远他们,奈何黄志远急着回家,宋清也要回去,最后只有叶青舟和谢霖溜溜达达跟着一块在医院附近找了家还在营业的路边摊,点了几个小菜,叫了几瓶啤酒,小猪上槽似的吃出了一桌残骸。 ……这是都饿惨了啊。 江还对这风卷残云的速度惊得瞪大了眼,连筷子都没动,见对面超市还在开门营业,而这几个人又明显有话要说,于是站了起来:“我去给你们买瓶水。” 见他走进那灯火通明的超市,应呈这才闷头吹完了一整瓶啤酒,然后「啪」一声放下:“说吧。” 徐帆舔了舔唇角,看看沉默的叶青舟,又看看沉默的谢霖,想了想还是没说话,只是跟着灌了口酒。 “行,你们都不说,那我来说。我怀疑江还跟陈局这次受伤有关系。徐帆跟谢霖都说过,现场肯定有两个以上的人的血,一开始我怀疑是江还打伤了陈局,但陈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我们保护江还,所以我猜测,是江还先受了伤,陈局为了保护江还,才站着不动挨了打,现场应该还有第三个人。” 叶青舟放下酒瓶:“我不同意。监控只拍到了师父和江还,师父打手势说江还是人质,不一定是叫我们保护他,也有可能是提醒我们小心江还。” 应呈忽然冷笑:“监控?呵。你们还真有本事把证据都瞒着我啊!” 谢霖连忙站起来打圆场:“应呈,大家都是为了你好,你自己难道没发现你已经被这个「X」带着跑了吗? 徐帆也劝过你,你背后有兄弟,有些事你可以不用参与,「X」就交给我们来查,你就负责保护好江还。” ——“他就是一个未知者,既然未知,那我们就给他一个代号叫「X」怎么样?” ——“他说……「X」是未知的意思。他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给他起这个名字的人。” 思绪翻腾而起,他要剖开自己的血肉,才能剔除这些根植于血脉已经发芽的怀疑,他依次环视自己这三位兄弟的眼睛,每个人都看得仔细,各个花了十秒以上。 然后,那种时不时突然冒出头来刺他一下的怀疑就彻底消失了。 他记得他说过的话,不止给「X」起代号时的话,还有王余怀疑他技术科的人才是盗走那三千万的真凶的时候,他也说过—— “我兄弟不可能害我。” 这句话,现在一样适用。 于是他又冷静说道:“我是你们兄弟,你们不可能放任我一个人去查案,我理解。但同理,身为兄弟,我也不可能放任你们为了我去冒险。 所以,从今天开始,没有我,只有我们,我们四个人一个整体,这案子,要查我们一起查。” 叶青舟点头:“行。但约法三章,大家信息共享,谁也不能瞒着谁,但现在你是目标,所以你绝对不允许单独行动,你得接受我们二十四小时的盯梢保护。” 他「嘶」了一声,没心没肺地笑:“三个小矮人保护白雪公主。” “去你的。”徐帆抓了一把花生壳丢了他满身,差点被他摁进桌子底下,连连告饶,“大爷大爷,我腰!” “还敢扔我,反了你了,要不是看在你腰不好的份上,我非教教你什么叫做人的道理。” “什么道理?” “别惹一个姓应叫呈的。” “滚滚滚!” 他哈哈直笑,笑够了又举起酒瓶:“来来来少废话,盯梢就盯梢吧,我就当你们帮我保护江还了。咱们兄弟齐心,先干一瓶。” 谢霖一边说「明天还要上班」,一边老老实实举了杯,岂料叶青舟毫不客气,一把把他手里小气兮兮的一次性杯夺过来,另给他开了一瓶塞过去,谢霖手直抖:“别别别,哥,我喝不了!” 应呈干啥啥不行,幸灾乐祸第一名:“别信他,他最能喝!” “妈的我不是说了明天还要上班吗!”跟这小子处久了,骂人真是难改的恶习。 “一瓶啤酒能有多大事,赶紧喝,干!” 四个啤酒瓶一碰,碰出清脆的响声来,几个大男人又嘻哈着劝了几轮酒,直到吹完了一整提,也没见江还回来。 徐帆向对面超市一张望:“江还不就是买瓶水吗,怎么还能把人给买丢了?不会出事吧?” 应呈示意那一动没动的碗筷,意有所指:“我们不散桌,他是不会回来的。” ——这小子也没吃没喝,还是高烧刚退,怕留DNA愣是一口都没动。 徐帆哼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就这还说他没问题呢?” “我没说他没问题,这小子有事,肯定有事,只不过到底是什么事他怎么也不肯说,我还是那句话,我觉得不管怎么样,他不会害我。” “你就信着他吧。我们也吃饱了,赶紧回家睡觉,明天还得上班。你没车,我明天来接你?” “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几个大男人又一哄作鸟兽散。应呈双手插兜溜溜达达走向超市,只见江还正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在路灯照耀下埋头啃一个隔夜老面包,恍惚又回到了当初流浪的样子,看着总让人觉得落魄而又心疼,见了他,显然是十分窘迫,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差点噎到,应呈却嘻嘻一笑,毫不介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给你吃。从那帮饭桶嘴里抢下来的,要不是我藏的快,一点都不剩。” 江还哭笑不得,接过被他体温捂暖的花生,觉得心里也热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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