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好车,唐喆学侧头看向手指支在唇边,神情平淡如水的林冬,轻声说:“下车吧。”
恍然回神,林冬深吸一口气,推门下车。进了楼,由一位基地领导带着他们从特殊通道下到地下二层,穿过寂静的走廊,脚步止于沉重的铁门外。
与守在门口的武警交待了一声,随行的基地领导要求他们:“手机、钥匙、领夹、戒指,任何金属物品都不能带进去。”
他们逐一照办,将身上所有跟金属沾边的东西交给对方。基地领导低头看了眼唐喆学的皮带扣,说:“皮带扣也得解了。”
“……”
这可就有点尴尬了,唐喆学迟疑了一下。虽说不至于解了皮带裤子就掉下去吧,但……他看了眼一身便装的林冬,心说早知道我就不穿这么正式了!
见唐喆学磨磨唧唧的,基地领导也是无奈:“真不是故意为难你,实在是这个犯人太危险了……就上个礼拜,部里的几位领导审讯他,等出屋的时候,他居然自己掀开手铐板往出走,十来双眼睛盯着他,楞没人看见他是怎么把铐打开的……要说这家伙可真是个人才,要不是他身上背着那么多条人命,我都想聘他做技术指导了。”
林冬不自然地勾了下嘴角,问:“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们不参与审讯,这边接到的命令仅仅是看守和押运。”基地领导接过唐喆学递来的皮带,转头示意守门的武警打开门锁。
武警转身在控制器上输入开锁密码,伴随着“嘡”的一声响,各有两指宽的三道锁舌弹回,铁门缓缓打开。房间不大,顶多二十平米,四面、天花和地板都是灰秃秃的水泥,连张床也没有。左手边的角落里叠放着一套被褥,边角折得整整齐齐,堪比当兵的叠的豆腐块。豆腐块上放着本书,林冬扫了一眼,是余华的《兄弟》。
听到门响,赤裸着上身,正在做单手俯卧撑的人并没有起身,而是换了只手继续。汗水顺着背部的刺青蜿蜒而下,蕴藏着极强爆发力的肌肉完全不同于健身房里练出来的那样饱满圆润,隆起的皮肤之下,甚至连筋膜的走向都清晰可见。
就在林冬抬腿要往里走的同时,基地领导伸手拦住他,最后一次确认道:“确定不用去审讯室?那里有铁栅栏隔开,安防措施比较好。”
“不用,谢谢。”
致过谢,林冬跨步迈入房间,在距离兄长两三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唐喆学跟在他后面进去,随即那扇铁门便在背后呛然关闭。从门开到关门,里面的人已经做了至少二十个单手俯卧撑了,全然没有接待“访客”的意图。
沉默了一会,林冬蹲下身,轻声说:“哥,我来看看你。”
汗珠“啪”地掉落在地,张卓终于停下动作,闭眼平缓气息,随即撑起身体,盘坐于水泥地板上与林冬平静对视。一个多月没见,他多了把浓密的胡子,看起来是没人愿意冒风险给他把刮胡刀,让他好好打理下仪容。
唐喆学本来海拔就高,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觉得有点别扭,于是撤膝蹲了下去。上身挺得笔直,保持守护之态。本来林冬是要自己来的,他没答应。虽然说林冬现在不需要他的保护,可在他看来,精神上的支持还是必要的。
张卓从林冬脸上移开视线,先跟他搭了话:“伤好没,唐警官?”
“早好了,本来也没什么事。”生怕被看轻,唐喆学此时虽是胸口仍会隐隐作痛,但嘴巴还是硬。现在陈飞都不让他出外勤,天天跟办公室里整理卷宗接电话,快长蘑菇了。
笑着点点头,张卓又将视线挪回到林冬脸上,仔细打量了一番:“你瘦了,得好好吃饭啊。”
林冬抿住嘴唇,垂下眼,浓长的睫毛顶在镜片上,微微颤抖。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啊,”他问,“既然不打算再逃避了,就该坦诚一些,至少……对自己是个交待。”
瞄了眼墙角的摄头,张卓云淡风轻地说:“并不是我坦白一切就可以结案了,事实上,那才是开始……林冬,你是警察,我是杀手,你有你的职业道德,我也有,所以如果你今天来是想让我开口-jiao-待罪行,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家的好。”
“我不代表任何人,我只是以弟弟的身份来问你——”林冬将一张照片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到地上,轻轻推到张卓的腿边,“你在船上的时候对小唐说,他们七个不是你杀的,现在,我要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张卓垂眼看向照片,上面的八个人,除了林冬,都已魂归天际。这些年来他杀过的人,每一个都记得,但是这七个,他对他们的印象却十分模糊。因为,他们不是死在他的手里。
然而他只是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他们是不是我杀的,还重要么?”
林冬坚定道:“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房间里沉寂了片刻,张卓伸手将照片推回到林冬手边:“我没什么好说的,你愿意恨我就恨我吧,如果那样能让你觉得好过一些。”
“你失去过重要的人,你明白我的心情!”林冬又拿出另外一张照片,这一次他没有放到地上,而是直接举到了兄长的眼前,“这是从你的钱包里找出来的,她们已经不在了,对吧?”
“还给我!”
急促的喊声响起,张卓猝然抬手的动作令唐喆学一惊,迅速扳住林冬的肩膀把人往后拖了几寸。尽管如此,那张照片还是被快到难以看清的动作抢走。呼吸瞬间紊乱,张卓的胸腔大幅度起伏,捏在照片上的手,甲盖处因格外的用力而发白。
美丽的女人,可爱的孩子,曾经的幸福美好,早已在那血色的夕阳之下,化作泡影。
挣开唐喆学按在肩上的手,林冬倾身向前,刻意缩短与张卓间的距离,步步紧逼——“我是恨过你,恨爸妈将我当你的替身,恨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但你是我哥,我亲哥哥!我现在要你亲口告诉我,他们七个,不是你杀的!”
“那是个意外!”张卓吼了起来,“货车司机是他妈毒驾!在山路上横冲直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你撞下悬崖!”
“——”
脑子里瞬间空白,许久,林冬才喃喃道:“所以你开枪打死他,是为了阻止车祸发生?”
张卓反倒笑了,但语气中更多的是无奈:“是啊,可他妈我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那车超载会那么严重,惯姓太大了……是我报的警,说山道上有交通事故发生,你要是还能找到当时的报警录音,应该能听出我的声音……我后来去了医院,看到你没事,你知道我当时——我——林冬,我在这世界上没有亲人了,一个都没了,只有你——”
声音哽住了,他低下头,将手中的照片抵到唇边,手掌整个盖上去,泪水滚滚而出,随即又一把扯住林冬的衣领,将人拉到眼前,脸压着脸质问——
“我不希望失去你!可你却在追踪我,查我!我不怕死,不怕被抓,我的报应已经够多了,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惩罚!可你是我弟,我亲弟弟!我警告你,要你远离跟我有关的案件,可你为什么不听!啊!?”
林冬整个人都呆住了,毫无反抗的意图。唐喆学见状立刻冲上前,去掰张卓那青筋暴起的手。看监控的人见嫌犯出现攻击姓的行为,按响了警铃。守在门外的武警冲进房间,拉动枪栓,子弹“哗啦”一声上膛,黑洞洞的枪口齐齐指向张卓。
基地领导本就守在外面,听见警铃跟着一起冲进来,把林冬拉起来,连推带拽给人往出轰:“会面结束,请你们立刻出去!”
林冬被拖到门外,失神的双眼忽然凝起光亮。他挣开基地领导的禁锢,一把推住即将合拢的铁门,从门缝里朝张卓喊道:“哥!我保证!带你回家!”
他喊得唐喆学的鼻子都跟着酸了起来——结局已定,林冬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兄长的骨灰安葬回故里。
哐啷。
铁门沉重合拢。
—
正如方局保证的那样,随着嫌犯的移交工作顺利完成,针对林冬的调查也彻底结束。停职停薪三个月,算是对林冬的惩罚。这是最轻的处罚了,不光林冬,连唐喆学也能心平气和的接受。他之前的打算是,上面敢扒林冬的警服,他就敢抱着他爸的遗照去省厅讨说法。
高仁听完翻了个白眼给他:“罗家楠出的馊主意你也敢用?”
唐喆学不以为然。主意馊不馊的,管用就好。最近在重案组闲的快长蘑菇了,他跑去问方局悬案组何时可以重新开业,结果被轰出了局长办公室。
得了,人微言轻,接着回重案组办公室长蘑菇去。
入伏之后,天气热得蝉都懒得叫。顶着四十度的高温出现场,还是高度腐烂的尸体,长了仨月蘑菇的唐喆学本来兴冲冲的,结果刚进屋就被熏出来了,跑去跟吕袁桥一起撑着墙吐,被罗家楠好一顿嘲笑。
“你俩也怀孕了?吐的比我师傅还厉害。”
抬手朝罗家楠比了个中指,唐喆学接过吕袁桥递来的纸巾抹了把嘴,转脸大口呼吸新鲜空气。重案组的警花、罗家楠和吕袁桥的师傅苗红,因怀孕被禁止出外勤,他来补缺。以前光听林冬说过,出现场踩蛆踩的鞋都没法要了,今儿算是让他赶上了。
还好林冬没在,要不吐成这样,忒丢脸。
“来来来,抽根烟压压。”
罗家楠刚把烟掏出来,就听屋里传出声河东狮吼:“罗家楠!你肺不要啦!”
敲烟的手僵在半空,罗家楠眼珠一转,回道:“我给二吉拿!我不抽!”
生无可恋地白了他一眼,唐喆学顺手把一整包烟抄到手里:“正好,我替祈老师给你没收了。”
“嘿你——”罗家楠瞪起眼,转脸朝屋里看了看,确认祈铭没往他这边瞧,推着唐喆学走出老远一段距离,猴急道:“快给哥来一根儿,妈的憋死我了,在家不让抽,在单位不让抽,出现场还他妈不让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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