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妈说熬夜和疲劳会导致暗沉。 那这些人一定很累了,但他们很累的话又为什么还在做这样看起来强度很高的工作?用铁镐敲击灰色的巨石,把滚落的碎石装进推车运走,一趟又一趟,昨天刚下过雨,车轮一次又一次陷进泥淖中,这些面黄肌瘦的人就用身子去把泥坑里的推车顶出来,他们看起来很熟练了,大多数情况下都能成功,尽管每一次成功都会让他们蜡黄的脸色更灰上几分。 不过意外终于还是发生了,或许是因为泥地吸住了他的脚,一个人忽然摔了一跤,他的推车也跟着翻倒,碎石滚落一地,车也重重压在他身上,可他一点也顾不上自己,连忙趴在地上将碎石捧起来拢进推车,石块锋利的边缘滑破了他的皮肤,血丝反倒给这蜡黄蜡黄的人增添了几许生气。 “你他妈搞什么呢!”穿着军装的看守上去就重重给了他一脚,奇怪的是那人的动作竟然没有一点停顿,就好像被踢的人不是他一般,他只是继续机械地进行着装填的动作,直到把滚落的石块都收进推车后才又站起身开始推着车前进。 他没能成功,看守往左跨了一步,挡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他低着头,看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 “没有人允许你停下,继续。”看守冷冷地说。 “对不起先生,可是你挡住了……” 看守看起来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了,只听“啪”的一声,他抡起胳膊重重抽了那人一个耳光,直接把他抽的失去了平衡,又一次倒在了地上,车也翻了,碎石再次滚落在泥地里,有几颗小一些的活泼地则跳动着,一路滚到了站在铁丝网另一边的洛希脚下。 “没人告诉你说话前要打报告吗?!”看守咆哮着,拔出别在腰间的短棍开始殴打那个男人,短棍抽打肉体的声音既清脆又响亮,这让看守几乎没有听清那句对他说的话,直到声音的主人又说了一遍。 “是你先挡着他的!” 洛希扒着铁丝网,大声说道。 看守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他不敢置信地盯着洛希,把短棍别回了腰间,又立马从旁边招呼来另一个看守,自己则转了个身飞快跑向室内。 新来的看守把倒在地上的男人像拖死狗似的拖到一边的空地上,那里离铁丝网很近,洛希能够清楚地看见他起伏微弱的胸脯,黄土一样糟糕的脸色,干裂惨白的嘴唇,男人浑身上下只有一双深深凹进眼窝中的蓝眼睛还算有些生机。 他赶紧说:“我带了水,你要不要喝?” 铁丝网很高,网眼也很密,最高处还装着电网,不过洛希的水杯是带吸管的,让男人喝上几口并不困难。 男人眨了眨眼睛,他的反应很迟钝,也许是太久没有人这么和他说过话了,好半天后他才对洛希说:“这不是孩子该来的地方。” 孩子,洛希打量着自己的胳膊,他看起来比上次的回忆中更小了,胳膊也又细又短,可能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我爸爸在这里工作,而且我不喜欢待在那个屋子里,所以才出来看看的。” 洛希说着,把吸管的头穿过网眼送了过去,男人明显地有些迟疑,他说:“你不害怕吗?” “我害怕什么?” “这里是战俘营,想方设法杀了你的家人,毁灭你现有的和平生活曾经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如果是这样的话,”洛希不假思索地说,“你刚刚又为什么要关心我,说小孩不该来这里?” 他苦涩地笑笑:“我的个人意志并不能决定我的立场……算了,反正你也不可能听得懂这些。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 你是个好孩子。 你做得很好。 父亲可从来不对他说这种话,他只会从高处脸色阴沉地俯瞰着他,然后把他偷偷养在花盆里的南瓜秧连根拔起,再塞进壁炉一把火烧掉。 谁都不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洛希端着水杯,看着男人凑上来喝水,喝到水后他的脸色稍微红润了些,嘴唇也没那么苍白了。 “你结婚了吗?有孩子吗?”洛希问。 “我有过一个女儿,她……也该跟你一样大了。”男人顿了顿,还是吞下了某些话语。 洛希沉默了一会,说:“你一定爱她,她肯定也爱你。” 他疲惫地笑笑,说:“可能并非如此……我常年不在家,我女儿与我并不算亲,事实上她性格也不太好,爱自说自话,学习也不行,我该说说她的,可我总是想着,或许等长大了她就能明白。” 听起来那是个跳脱,活泼,无忧无虑到可以肆意展现自己的女孩,洛希不知道这样的孩子该怎么活,如果不是在书上电视上看到,洛希都不敢相信真的有人可以生长得那么自由自在,就像那株南瓜秧还活着时那样。 就在他想得出神时,男人却立马将吸管推了回来。他低声说:“快收好,有人来了。” 洛希赶忙将水杯往双肩包里塞,可还不等他拉上拉链,书包就被人粗暴地一把扯走,连带着他也被拉了个踉跄,摔了个狗啃泥。 洛希抬起头,几乎以为自己在照镜子,只是镜子中的他老了一些,眼角生出了细纹,头发也剪短了,还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 他的父亲站在那里,冷着脸翻找他的背包,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丢,他每丢一件,他身后的勤务兵就弯腰捡一件,水杯,铅笔,笔记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放的润喉糖,他自己做的树叶标本,还有完全空了的书包。属于洛希自己的东西总是很少。 “全部丢掉。”德蒙特林万克斯说,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冰冷,不如说更接近于某种根本没有生命的固态金属。 勤务兵应了声是,而洛希低着头不说话,父亲很忙,精力也有限,只要不说话,只要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傻样子就总能蒙混过关,而且他也不敢抬头看父亲,看着他的脸三秒钟他就会连呼吸都没法保持顺畅。 事实上洛希根本就没法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谁也不行,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每个人都会忽然出言攻击他一般。 “怎么了,不继续你们之间亲切的谈话吗?” 洛希沉默着。 “聊了什么?你平时在家里不是最喜欢装哑巴的吗?” 沉默。 “现在也装的很起劲。要不要我找个医生来帮你看喉咙?嗯?” 洛希恨不得自己是个哑巴,要是是天生的聋哑人就更好了。 几个看守也没死盯着那些俘虏了,都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瞟,就算不看的也支着耳朵在听。 “你在听我说话吗?” 洛希一言不发。 父亲终于走开了,就像往常一般。 “十分抱歉,上校,我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跑到这边来了……”刚刚那个打人的看守也跑过来,隔着层铁丝网,着急忙慌地和洛希父亲解释道。 “打住,”他父亲说,“去找套衣服给他。” 看守愣住了,显然是没听明白,他先前揍人时的威风劲全没了,只有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不断渗出来。 德蒙特啧了一声,显然手下的愚钝令他非常不满。 他减慢了语速,逐字,逐句,地解释道:“找套,他们的,军服,给他。” “是!”看守脚跟一并,连忙敬礼。 德蒙特转身就走,看也没看洛希一眼,直到他的身影都快消失在转角处时才冷冷飘来一句:“杵在那里做什么?跟上!” 他听到了犬吠声。 德蒙特似乎心情渐渐不错起来了,他也不在乎跟在他身后的洛希的沉默,反而开始向他介绍起了这座战俘营,比如现在饲养的这些军犬。 他说这些狗都经过了严格的训练,光是看耳朵都能筛选掉一大批;又说养这些狗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对付战俘出逃,尤其是军官,因为越狱可以说是他们的工作要求,目的就是尽量给关押方制造麻烦。 “还有饮食,食物也很重要,他们吃的可比人好。”父亲指了指旁边正在准备伙食的饲养员。 洛希嗅到一股血腥味,他面前的桶里摆满了新鲜血红的牛肉块,父亲说的不错,这些军犬的伙食比那些士兵好了不知道多少,士兵不少时候都还只能啃粗糙的黑面包。 “但是今晚我们可以稍微加加餐。”德蒙特以一种轻快——轻快?洛希从不知道他父亲竟然还有这样一面——的语调说到。 “这些肉搬去后厨。”他对饲养员说,“就做炖牛肉吧,连日阴雨,我想大家的心情也都很糟糕。俗话说得好,美食可以抚慰人心,不是吗?” 饲养员立刻答应了,可随即他还是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是上校,您专门说过要保证军犬的食粮……” “不用担心。”德蒙特弯腰打开笼子,摸了摸其中一只军犬毛茸茸的脑袋,它看起来相当兴奋,却仍然只是十分克制地摇了摇尾巴,“坐,握手,趴下。” 狗儿一一照做了。 “不错,乖孩子,”德蒙特十分难得地笑了笑,洛希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而他的父亲直起身子,悠然自得地说:“它们会饱餐一顿的。”
第47章 选择(2) 战俘营的广播响了,是那首交响曲《自新世界》第二乐章的简化版,它总在黄昏时分在这座战俘营响起,宣告这一天的暂时结束。尽管夜间的劳动也会继续,强度也不会比白天有所减弱,可这仍然是一天中难得的放松。 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吃饭,前院一下显得空荡起来,好在这里很快又填进来一批人,人数不多,主要是几名牵着狗的看守,他们看起来有些不耐烦,或许是由于这个点他们本该坐在食堂里喝热腾腾的汤的缘故。 洛希看到一排大雁飞过雨后昏沉沉的云天,飞过战俘营,飞过深绿色的群山,飞向他到不了的远方。他还看到人,不,已经不是人了,死了的人不能算人,只是有着人类形状的肉块。人类形状的肉块被挂在杆子上,它的头颅奇怪地歪向一边,黏糊糊的透明液体从它的耳朵和鼻子里往外淌,把水泥地都沁湿了一块,几只苍蝇就停在那块深色水泥地上,嗡嗡嘤嘤地吮着体液,时不时快乐地搓搓手。 死人当然不会流鼻涕,长大学医后的他知道这其实是脑髓液。 他对这个人没印象,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死亡这事在这里比吃饭喝水都平常,跟饥饿一样平常。洛希盯着那具尸体,不自觉地哆嗦起来,于是勤务兵走到他身后,他撑住了洛希发软的身体,手却像鹰爪一样死死锁着洛希的肩膀,叫他没法跑开。 两个士兵押着人往前院走来,正是下午和洛希说过话的男人,他如洛希父亲所说般换了衣服,没再穿那身蓝白条纹的囚服,而是换成了一件扯掉肩章的陌生军装。军装盐菜一样皱巴巴的,也不合身,或许它曾经是合身的,但是它的主人现在已经在日复一日的苦役和饥饿的折磨下瘦得脱了相,浑身所有关节的骨头都清晰地凸在外面,倒像是一根勉强撑起这件衣服的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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