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是个细心的孩子,从我一进府衙她就在我身边伺候着。她连我早晨只喝清水的事都记得一清二楚。」平声平调地,他说道,「我怎么也想不透,这样的一个孩子,会任自己娘亲所赠的耳坠掉了数日,还浑不自觉……除非,是她自愿将之给了谁,然后便不希望用其他耳坠来填补那缺。」 那日他的提醒,实是观察已久才道出的。 蔺春旅回应他讶然的视线,「吕府尸体,个个面目狰狞,只有一人例外。这人是厨房的小丫鬟,她的尸体是从府中湖底被捞起,双目紧闭,死前应是没有遭受太大的痛苦。银针探喉,色黑,探腹,无反应,是死后灌毒。我想,她应是第一个遭毒手之人,她一耳无洞,另一耳,钉有一枚耳坠……小巧的圆形翠玉,刻海棠。」 ──『娘,哥哥定亲,您给他玉镯子要送大嫂,那我呢?』 ──『呵……才几岁就想着讨老婆,有中意的对象?』 ──『……没有……』 ──『娘就知道你什么都想学哥哥。哪,拿着吧,是玉耳坠,与你胸前这玉是一对的,本就想待你娶媳妇时给你,瞧你急性子,你就先好好收着吧。』 眼泪,从瞠大的双眼中溢出。萧惜玉已看不清眼前人是什么表情,看不清,众人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在看着,心事被揭穿的自己…… 「蔺大人,」他伏地磕头,「惜玉只有一事相求。」 「你说。」他走近,低头问。 「吕沛同流合污,却使计害了我全家,这仇,我已报了。我亦知冉大人为家父喊过冤,蔺大人任刑部尚书时,彻查过此案,却一无所获,从前我只当官官相卫,后来才知并非如此……惜玉已不求此事实公诸于世,」是黑是白,他都要吕氏偿命,现在两家皆亡,死无对证,他萧家并未蒙受不白之冤,对他来说,足矣。「只求蔺大人将我葬于洛棠。」 他生是洛棠萧家人,死时,不愿与萧家人同葬于梁州祖坟,而是洛棠这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吗?蔺春旅依然低头看着他仍俯在地,终是应承道,「我答应你。」 而他只是磕着头,泪已爬满面,连声谢,也只能埋于心中。 凌晨,洛棠府衙东厢一角的某个厅中,烛火烧尽,熄了。 那时窗外,是平时嫌嘈杂,此刻却觉分外悦耳的鸟鸣,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一人慵懒地瘫在椅上,啜着染了清晨寒露,已冰冷的茶。 寒气,入喉……入身、入骨。 他身后一人,望了眼空旷的厅堂,开口。「大人为萧家查过此案?」 他沉默了很久,道:「吕沛拿了难以假造的鞑靼诏书,铁证如山,朝中文武惊慌,那人不重治萧程远的罪,难以服众。」 「这般重案,自然由大理寺接手,而大人您……」在人人都将矛头指向萧程远时,多疑如大人却对于能拿出如此铁证、将萧程远推向万劫不复深渊的吕沛起疑,嗅到这必定有鬼。 「刑部很闲。」他淡淡道,「若刑部也有镜潭这种职权可使,那孩子也就不用脏了自己手了。」 他用哥哥的名字、用青儿之名;他大可封了此毒,撇清关系,可他却是,处处留下线索……然,没有人阻止他。这,就是前夜与他对答间,他发觉之事。 眉宇深锁,蔺春旅喃喃地,「或者他最恨的,是自己的亲爹呢……」 「大人心目中,萧程远是怎样的一个官呢?」他从前听过萧程远,才不禁问。 「勤政爱民的好官。」他答着。「我想,在洛棠人心里,都会这么想吧。六年前,萧氏一族也是差不多在这个时节,一个个被凌迟处死……这几日进出,你应见到了墙外的奉花了吧?」 萧氏叛国,自然不会有人为他们扫墓,但那花,可想而知是县民悄悄放置,凭吊萧府尹了。「那为何他又要通敌呢?」 一会,方答,「……贪吧。」 是人都会有贪念。他自己也因不甘于相国之位,才跪求了监国一职,若不是与那人之间有赌约,也不会困在京中那么多年,早因贪玩贪懒逃之夭夭。 ……由大人口中说出这解释,意外的挺能服人的。他没将这话真说出口。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声音悠悠说着,「我一直不怎么相信这话,要不,天下也不会有这么多喊冤、寻仇的了。你说是吗?」大燕法说到底也是人立的,天下无完人,自也不会有完全的律法了。 很难得的,能看到大人这一面,也很难得的,他没有说什么冷嘲热讽的话。「大人留他一命,对他来说,是解脱,还是残忍?」 又过了很久,他回道,「我审案才不是要给谁解脱,或是对谁残忍……不谈这些了,给我磨墨吧。」很快地,又恢复了那一贯的颐指气使。 「您要写信给皇上?您想让皇上让你再翻查吕沛的事?」他已来到案前,为他磨墨铺纸,见他未回话,转了转眼,语气里沾了点揶揄,「容我提醒您呀,大人,您现在写又有什么用呢?您的官印早气跑了。」 闻言,他缓缓转向墙上的一个孔,第一道晨曦射入,落下光明的一圆。挑挑眉。「他真恼我了吧?」 「『小百合,我好开心你下山要来我身边保护我』、『小百合,那刀飞来了,好快,我闪不过了,你能为我挡下吗?』」事不关己,他这旁观者可看得清楚,有人仗着另一人武功高强,为诱敌,什么手段都使得出。「……哼哼,不恼才难啊!」他却是幸灾乐祸。
「尽管动你的嘴皮子,我说一句你就给我写一句,一字都不准漏,这是要写给那人看的,写好看点说不定龙心大悦就招你进宫,你也不必在我身边受我鸟气了。」他翘起二郎腿,深吸了口气,吐出时道,「离京五月吕门惨案已结凶手萧程远二子萧惜玉归案三日后送交大理寺三堂会审罪名──」 「等等!我才刚起笔……」 「根据普案所记手法与犯人所供一致无二所用之毒钻心虫一旦入身遇香则发──」 「都说等等……吼、大人……」 窗外阳光渐升,暖了夜色寒气。 他还是不停说着,有如窗外鸟儿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唇边,扬起一贯慵懒促狭的笑意。 『青儿,你今儿个又向管事续契了吧,为何非待在吕府不可呢?上回我不是帮你介绍了其他官家,若要给你那卧病的娘找大夫,那儿能赚的不比这儿少。』 『我想待着,不成?』 『……』 『贵妃对我有恩,也是我远房表姨,我不能离开吕府……再说……』 『……嗯?』 『再说……这儿有你呀,瑞玉,我从来没交过朋友,你却愿意成为我的朋友。我真的好开心……瑞玉,我们一辈子当好姐妹吧。』 『……若我是男儿身呢?』 『啊?你这么粗手粗脚,倒也挺像──啊,好啦好啦,开玩笑的,你别恼……若你是男儿身,我就做你妻子,你说好不好呀?或是你做我妻子也成。』 『……』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你虽表情冷冰冰的,但我知道,你心地很善良……瑞玉,我们来打勾勾,永远在一起吧。』 洛棠府衙井牢中,萧惜玉躺在冰冷的石地上,从梦中醒来。回想被押进来那日,换了一个女孩出去。 是谁,他已顾不了了。 他又闭上了眼。 ──冤冤相报,何时了? 此时了。
蔺公案之《再登程》
夜雾中,男子沿著遣水而行。 若说蟠京中有何处他爱,那定是春日的峒岭。 深夜赏樱,别有一番情趣。心情颇佳,他放慢步伐。 忽然,听见隐隐约约有啜泣声……男子立定,第一个窜进脑中的,是个鬼字。 他挑挑眉。传说出了洛棠内海在往东去有个扶桑岛,那儿的樱花树下,皆是埋骨。 又向前几步。 雾中,一个娇小身影伏在树干,一听有人接近,警觉地回过头来。 雾中,谁也没将谁看请,只知,一名男子、一名女孩。 然后,那女孩跑走了。 那一夜,樱花盛开之夜,也是,吕氏一门惨死之夜。 吕氏一门惨案,在萧惜玉被押上京受审后,可以说是告一段落,他对放毒行凶坦承不讳,大理寺的三堂会审,像是形式上的一个步骤。 入秋时节,洛棠府衙院中的枫树,已连成一片霞色。 “您说什么?”赏枫品茗,却差点被一口茶呛死,冉长霞咳了几声,脸都咳红了。 同桌而坐的辩叔点点头,又无奈地摇摇头。 秋日凉风轻拂,他们所说之人瘫在凉亭一角,半眯著眼,舒服得就快睡著了。 冉长霞好不容意平复了呼吸,皱眉道,“蔺大人,您要为萧家出头的心情我能了解,可──” “我何时说要为萧家出头了?”懒懒地捞起茶杯,沾了口,抬眼,几片小巧红枫飘下,落在了他斜躺的身躯。 “大人是没说要为谁出头,只说要刨吕家的坟、开吕家人的棺,花个几年好好重查六年前的通敌案。”信是他照大人所说一字字写下的,问他最清楚,辩叔解释著。他是不觉大人要替人出头,应是怕此案一了,又被召回京中吧。 “这……”并非他这做学生的不愿为恩师喊冤,吕沛就算真如惜玉所说,与恩师一同通敌,又中途反悔出卖了恩师,六年前蔺大人不也费尽心思就是抓不到一点蛛丝马迹?惜玉只想了断一切,如今两家人都不在了,这么做,只怕会引起新的祸端……冉长霞有些心虚地看了蔺大人一眼,语重心长道,“大人,您何苦非要与太后作对?” 满朝文武皆知,太后疼爱德贵妃,以及,太后痛恨蔺大人之事。 “此案极受太后重视,现下您反过来说要查吕家,岂不给太后难堪。”就像在说太后有眼无珠,与卖国贼之女搞在一同,长反贼志气、灭大燕威风。冉长霞压低了声音。他是明辨是非之人,但也是忠于皇室之人,不愿看见蔺大人屡犯天威。 他却是凉凉喝口茶,玩玩才从身上拾起的小巧枫叶,丝毫不把此当成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没办法呀,我家大人最在行的就是拆别人的台。”辩叔扬起带有邪佞之气的笑,讽道,“想当初,两宫垂帘,大人不仅仅拆了两宫的台,连个台阶也不给两位老人家下。” 冉长霞拧拧眉,无奈地摇摇头,他真是连提都不敢提此事,但,话说回来……他转向辩叔,小声问道,“皇上与太后、太皇太后的感情,不是听说极好吗?” “这倒是……”辩叔也同意。他在丞相府待了一段时日,皇上时常微服私驾,他远远见过,几回不意听见皇上与大人谈话,方知皇上忧心国政之余,亦不忘孝顺两位老人家,真是仁孝过天。 “当然好啦,又不是他扮黑脸。”喃喃自语地,蔺春旅饮了口茶,“他只要扮孝子就成了。” 耳中自动避开了某些话语,也亏蔺大人如此大胆。冉长霞决定终止这个极有可能招来欺君罔上罪名的话题,转问,“是了,这几日怎么都不见晏大人?” 他是说得毫无心机,辩叔斜了他一眼,又偷偷瞧向还在假装喝茶赏景的大人。 ……赏景赏景,若能在这美景下来段好戏,再好不过了。奸诡的笑,久久不去。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宁静、月明。 蔺春旅方净完身,在窗边擦拭湿发,感受到秋日凉意袭来,他锁眉,只因忆及了一张怒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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