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镜头前面,程颂见了公安局局长、自己来慰问的好友、医院的医生、部分跟他熟悉的媒体人员等等。 每一个人来,他都沉稳又严肃地回话,开局有片刻的痛心,后半段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为儿子感觉到骄傲,并和对方互相说几句安慰的话。 重复了五六遍,居然全是不一样的语句,还滴水不漏,绝不抛出半点惹人口舌的句子来。 “你说这算不算是为职业而生的人?”丁辰煜在不远处旁听很久了,早就看出了这里面的门道,“公务员考试能考满分吧?” 陆远哲没说话,盯着程颂和他妻子看了很久,内心五味杂陈。 “唐局怕你看到他们这个态度,会忍不住公然理论吧。”丁辰煜看多了豪门琐事,也不免无奈叹息,“私生子不好过啊。” “凭什么呢?还不是他惹出的事情?”陆远哲问,他是想质问程颂,干嘛让程墨出生,又完全不爱他。 “这事还真的不好说,程颂跟程墨的亲生妈妈是大学同学,当时是和平分手,他过了九年才知道程墨的存在。”丁辰煜悄悄打听了一下,也不特别清楚,“据说不是他主动认,程墨本来就要去孤儿院了。” 陆远哲本来想说,这样被冷落地过十几年,未必就比孤儿院好。但他说不出这种气话,孤儿院有多少不可控因素,他做警察的很难一点不清楚。
“不过他们是盼着程墨出事?以后家里就多了一位烈士,少了一位私生子?也太云淡风轻了。”丁辰煜深谙这里头的门道,一次就说中了一半原因。 整整两个小时,程颂脸上窥不出任何不当情绪,既没有焦急询问、大闹医院、恳求医生尽力,也没有不在意、不耐烦、漠不关心。 像在心里预演了多次的剧本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和他夫人滴水不漏地跟各路人员对话,最终漂亮地完成了表演。 陆远哲没有立场恼火,又颇为不快,最终敷衍地回答了一句:“大概吧……” 真要让这样的父母得逞了,不是程墨的错,是他的错。 那么多孩子对父母离婚产生不合理的罪恶感,需要花很多年重建自信,程墨被冷落了大半个童年,他想用一己之力短时间抚平,确实太轻浮了。 如果程墨没能平安出来,那是他的错。 · 深夜,手术室的红灯还亮着。 陆远哲在手术室外等待几小时,什么情绪都磨平了,只剩下希望程墨还活着这一种心情。 他从来没觉得时间这么难熬过,诸多被咽下去的情绪像一口随机调配的浓汤,喝得他一阵一阵堵心,还久久卡在嗓子里不得平息。 万幸子弹没打中心脏,但擦伤了肺叶,并引起了感染,有很大的危险。 病危通知书是程颂亲自签的,他凑过去关心情况,第一次跟程颂本人说上话。 他走过去的时候,程颂正在表演“克制的悲伤”,低沉而温柔跟医生交代:“也不要压力太大,这孩子很温柔的,救不回来他能理解。” 等医生走了,他才不快地接话:“程市长作为一个爸爸是这个态度,我真的有点惊讶。” 他突然开口,程颂愣了一下,但打量他片刻之后,很快接上了话:“有什么惊讶的?能不能活过来是他的命,还要怪罪医生不成?” 不同于面对媒体和局长、以及自己的各种同事,程颂知道他是专案组组长,但没有把这个小自己一辈的人放在眼里。 程夫人在不远处跟来探望的好友说话,走廊尽头没有其他人,他决定直接摊牌:“您知道程墨有一点心理问题吗?” 他做好程颂否认,反过来怪他被救了还打算不认的准备,哪知道程颂没有向他施压,眼神一下子微妙起来:“你知道他有心理问题?” “嗯,我是他队长,还跟他住在一起,当然知道。”陆远哲回答。 “他住在你那里?”程颂眯起眼,重新正经地打量了他一次,随后了然一笑,“嗯,程墨有一点心理问题,我给他请过医生。可惜没有聊出什么结果,程墨没有器质性病变,应该算不上什么精神问题。” “我觉得很严重了。”陆远哲坚持道。 “这事不好说。”被他反驳,程颂自然地端起了架子,“这孩子冲劲太足,我是知道的,但做刑警是合适的,陆队也不要出了事,就想往其他方向推。” 陆远哲没说话,认真和程颂对视了两秒,终于从程颂一身正气、刚正不阿的气质里窥出了一点嘲讽。 真是跟程墨想的一模一样,只要他往这个方向提,就会被舆论掰成推卸责任。 “我没想跟您对着干,我会检讨的,但老实说,我觉得您好像比较希望救不回来。”陆远哲盯着程颂,看见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心里一沉。 “我是他爸爸,就算是个陌生人,也不至于诅咒他早点死了吧?”程颂又抛过来一个问句,咄咄逼人,这一次,掺杂了些许被人一语道破后的虚张声势。 “那不一定,让我往阴暗了揣测一下,他要是作为烈士牺牲,您抹掉了一个私生子的话柄,还倒过来赚了一笔,真的不亏。”他在手术室外面等了几个小时,有一肚子火要发泄。 “那你要不要查一下,是不是我找人设的局,害他中弹的?”程颂一句话把他噎住了,“他要是死了,是为你死的。” 正中他内心痛处,他说不出话来了。他是专案组组长,又知道一切,但凡他多问一句,多叮嘱一句,也许事情的结果就不一样。 看他不说话,程颂的语气缓和了一点,但仍然有轻蔑的意味:“他既然住在你家,又是你的队员,我多告诉你一句,他的心病被我带回去的时候就有,不信你问他,如果他能醒过来的话。” 又要为自己辩解,又要给他不快,程颂的“如果”两个字额外加了点力道。 “他会没事的。”丢下这么一句,陆远哲大步离开,结束了这场不愉快的谈话。
第66章 Case 5-11 程颂没有等到程墨醒来就走了,连走的时候也不留下半点话柄——是秘书告诉他有事情要处理,他才带着他妻子匆匆离开的。 程墨术后没有立刻转醒,不过手术很成功,过了今晚,应该就不会有什么突发状况了。 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其他人终于可以探视了,大部分人看了一眼被护士赶了出去,陆远哲作为队长留下来了。 “要不我陪你吧,你状态也不好,在沙发上睡一会儿?”丁辰煜问。他看陆远哲跟病人也差不多,脸色差就罢了,还总有点恍惚。 “没事的,我不能走,我要是走了还是人吗?”陆远哲拒绝了,他是有点头晕,不过神志还算清楚,“你们不如把宋泉审一审,能给我带来好消息最好了。” 这个流窜强奸犯还能有什么秘密,他们真的想象不到。 护士又催了一次,其他人终于离开,留下陆远哲一个人坐在病房里。 除了隔一阵有医生护士进来做检查,或者抽血化验,整间屋子里就只有各种生理指标监控仪器的声音。刚开始这声音听起来有点心烦,但时间一长,不光习惯了,听到它有规律地运作还很踏实。 陆远哲趴在床沿睡着了十几次,终于等到了程墨的动静。程墨从噩梦中醒来,但不能动,惊醒以后握紧了他的手,脸色苍白。 突然感觉到动静,他瞬间从困顿中清醒过来,瞪大眼睛盯着程墨的反应,生怕伤情有什么变化。好在程墨没挣扎,单纯只是吓醒了而已。 程墨人虽然醒了,但没有力气说话,就只偏了偏头,无声地看着他,平复着呼吸。 “绝望吧,没死成。”他没想到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开口是这么一句。 程墨牵了牵嘴角,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用棉签蘸了点水给程墨喂下去,他用手背蹭了蹭程墨的脸:“我们专案组的人不能死在我面前,你尤其不能。” 他开口以后才发现,自己是真的有点沉不住气,语气的怨气一点也压不住。除了怨气,还有点委屈。 程墨的嘴唇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 “有什么可以等彻底清醒了再说,免得麻醉剂没退下去,又说什么让我生气的鬼话。”他挪了挪椅子,趴到离程墨的脸更近的地方,“我不走,你要是困的话可以再睡一会。” 程墨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冲他眨眨眼,又闭上了眼睛。 他也把脸埋进自己的胳膊里,深呼吸平复情绪。他差一点当着程墨的面哭出来,还好稳住了。 小睡片刻,两小时后,程墨完全清醒了——麻药彻底退下去了,他皱着眉不愿意喊疼,缺少血色的手死死攥着床单,最后还是挣扎出了动静。 陆远哲第二次感觉到响动,抬起头,正看到程墨发白的指节,他掰开程墨的手握住,感觉到了断断续续的握力。 “我给你叫医生吧。”他按了床头的铃,过一会儿医生和护士来了,给他的点滴里加了止疼药。 好消息是,人醒了就代表渡过了危险期;坏消息是,止疼药是真的没什么作用,程墨刚好是个不敏感体质。 凌晨四五点,陆远哲第二次按铃,护士干巴巴地抛下一句话:“不敏感加了也没用,也不能再加了。” “……那他这样怎么办?”陆远哲替程墨着急地问。 “不能怎么办,忍一忍吧,转移一下注意力。”护士也困了,敷衍了两句快步离开,不想被纠缠上。 陆远哲就看着程墨醒来又不知道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过一阵又疼醒过来,反复了一晚上。 半梦半醒里,程墨枕着陆远哲的另一只手,终于说话了。 陆远哲没想到,程墨的第一句话是为自杀打退堂鼓:“我后悔了,下次不会尝试了,真的好疼。” 他看着程墨,确认着这句话的真伪。程墨看着他,好像有那么三分诚意,还有七分是骨子里的温柔。 三分就够了,在这件事上,程墨还从来没有对他松过口,有点进步就是好的开始。 看他没说话,程墨又努力地多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是以为我要死了,才故意要气你的,不是真的想算计你,让你不能公开我的秘密。” 就这么两句话,他也说得颇为费劲,说完就紧紧咬住了自己的牙关,疼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要惹我生气?为了真死了的时候,我少惋惜你一点,早点把你忘了?”陆远哲问。 “嗯。”程墨弱弱地给出了回音。 “傻子。”他托起程墨的手,吻在程墨的手背上,“恨比爱长久多了,你别让我恨你,我追到阴曹地府去,都要把你拎回来。” 程墨笑了笑,没有力气跟他斗嘴,皱着眉头跟自己的伤口作斗争。 “坚持坚持,明天就好了。”陆远哲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好,只能这么安慰他,想了想,蘸了一点蜂蜜喂他,“来点甜食吧。” “我想喝可乐。”程墨吮着舌尖的一点甜味,难得提了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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