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光照很好,内向拉门之后是一间小阳台。地板上铺着垫子,十分随意地,二人席地而坐。阳台的温度比之室内要低上一些,好在江瑶也不是第一次来,轻车熟路地寻来两条毯子,顺带着向方云舟的身上也丢了一个。 方云舟还是瘦了,厚重的毛毯也掩盖不住他身体的单薄,反而显得其下更加空旷。以江瑶的肉眼观测,那细弱的腰肢从前便缺少一只胳膊搂着,如今大概需要双手环抱了。 “可怜见的,我们舟儿又瘦了。悔不生得男儿身,老娘要是个爷们儿就好了!” “你要是个爷们儿,一定很浪,我可瞧不上。”方云舟鄙夷,“是在最近吃太素了,那营养餐清汤寡水的,果然难吃。” 李强出院后的第二天,江瑶接到了方云舟的电话。这期间她担心好友的状态,几次上门都没见到人,备用钥匙也不曾放在原处。 可怜江瑶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洗澡,连头发都没顾上擦便顶着泡沫窜回了卧室。电话那头的方云舟嗓音沙哑,听起来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话了。 “他走了吗?” “谁走了,哦哦,李……那个谁,走了啊,昨天出院。”此时江瑶只知道这二人有了矛盾,具体情况不明,真的联系上当事人,反倒不知该怎么劝。 “身体呢?”方云舟点点头,也没意识到对方根本看不见,迟缓地继续提问。 “医生说没问题了,只要注重保养。” “卡呢?” “卡给他了,他还不想要来着,用拿回来吗?” …… 对方再次沉默,频道内只余下微弱的呼吸声,坚强地证明着通话仍在继续。 江瑶忍了许久,率先打了个喷嚏:“我去了,大佬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知道了。”方云舟哑着嗓子回答。 “啊?”冷不丁出声,倒是把江瑶吓了一跳,“什么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啊?” “知道了,他……我知道了。”方云舟喃喃道。 江瑶是个性子爽利的姑娘,用老人的话说是个急性子,被好友这意味不明的电话弄得几乎要疯了,便忍不住开口劝了几句。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哎呦可急死我了!是他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了吗?你自己在这里闷着不是越想越难受,要不咱们一起过去打他一顿就,一顿不行打两顿,些事儿就算过去了行吗?” “也不对,他刚受了伤,不宜挨揍。那咱就温和点儿,别和病人一般见识,咱扣他工资。对哦,你是老板,你受个什么气!” 说起来简单,事实上根本就是无解。李强从骨子里就是个直男,能委身于他他还是因为他是个走投无路的直男而已。热恋的时候并不曾在意太多,此时方云舟仔细想想,这段感情本就是用钱买来的。李强对他的态度,不能说一点情谊也无,但大体还是来源于身体上的快感。 不过即便是身体交流,强哥也很少有细心温存的时候,除去第一次温柔地做过前戏,此后的情事即便也常常主动,也更迫于直入主题。他知道李强喜欢从背后占有自己,不被要求的情况下从不主动触碰前端。他总是更加注重自身的感受,动作幅度又快又狠,这让方云舟时常忍不住提前释放。往往到了这种时刻,男人也丝毫不会减缓速度,反而将眼泪当做一种成就,这让方云舟感到很不舒服。 苦等了多年,方云舟以为这段感情来之不易,容忍默许了男人的许多事,从态度到行为都不予探究。毕竟每天睡前都换上不同的情趣套装,主动跪在男人脚边勾引的人是他自己。 成亭的出现终于打破了方云舟的幻想,假若他们这些年不曾真正分开,设身处地地想,两个月的肉欲如何敌得过十年间相濡以沫的深情。 方云舟清楚他这段单恋已然结束,由他一厢情愿地开启,再由他主动宣布告终。因此他没有办法回应好友的鼓励,他告诉江瑶事情同她想的并不相同,他与李强之间已经不存在可能了,无需再做多余的努力。他只是一时间还无法接受,需要时间缓缓。 江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安慰失恋的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人们往往喜欢沉浸于悲伤的情绪,自虐般地回忆痛心的过往,劝说反而会更加刺激对方将事情反复提起。这是一种求而不得之下爆发的反抗情绪,所追问的也不过是一句为什么,他为什么就不能爱我呢,没人能说出答案。 她尝试着追忆一些少年时代的过往,八卦当年同学的有趣故事,又说起近来流行的游戏,力求转移对面那脆弱人类的注意力。 方云舟没有反对这个话题,事实上他话很少,只是沉默着,也不知有没有听江瑶说话,又或者仅仅在想自己悲伤的事。 门铃的声音打断了江瑶的话,铃声不断,江瑶隔着电话都能听得清晰,方云舟却不做任何反应。 “完了,我刚刚说的话果然白费嗓子,”江瑶大吼,“去开门啊,方云舟!” 方云舟的耳朵被震了一下,方才回神,他机械地走过去打开大门,发现是每日的营养餐到了。 “午饭来了,我吃点东西。”方云舟接过了饭,本能地判断这东西可以吃,便如是对江瑶说了。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比之方才更加哑了。 “你嗓子怎么了,到底是不是生病。别蒙我,快开视频让我看!” 方云舟很听话地接了视频,江瑶却判断不清对方的状态。男孩独坐于偌大的客厅,门窗紧闭,窗帘全关着,室内也不见任何灯光。 江瑶吓了一跳,不难看出好友心情的阴郁,试探着开口:“你不是还要吃饭,这样怕是会吸进鼻孔里吧,开个灯?” 没有回应,江瑶再次缓和气氛:“你吃的是个啥?” 这次倒是没有面对空气,方云舟背书一般地报起了菜名:“山药排骨汤,玉米胡萝卜丁,炒角瓜片,鳕鱼排。” “这么素!你什么时候喜欢这种兔子菜!” ……是啊,难怪他不喜欢吃。方云舟拆开餐盒,夹起米饭送入口中,却仿佛吞咽了什么粗糙的谷壳一般难以下咽:“我当时想着他受了伤口味要淡一些,真是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米饭只吃了一口,喉咙却已经肿痛得不行,连汤都咽不下去了。方云舟将筷子丢在地上,双手抱头埋入膝盖,终于哭了出来。 “我尽力了,我以为他们早就分手了,我想要对他好一些。我尽力了,江瑶,可他为什么就喜欢女人呢……为什么我没有早生两年,如果她的青梅竹马是我,陪他创业等他坐牢的人是我,他是不是就可以接受我了呢……” 那天,江瑶于沐浴中途被好友征召,陪聊一小时,陪哭两小时,终于得了感冒。流感引起了发热,江小姐挂起吊瓶,愤愤不平的女士拎着吊瓶奔赴公寓,欲拉罪魁祸首同入苦海,却意外解救了高烧濒死的方云舟。 不知道时间是否可以使人忘记一切,又或许一场大病能够烧死脑中的许多困扰。江瑶还是觉得方云舟恢复得快了一些,毕竟连他身体上的病痛都还没有完全好。有些人大概只是表面看起来娇弱,骨子里的执拗却非任性,反而较寻常人更加坚强。 此时的方云舟,终于可以态度平静地说起李强。 “只有一件事,我当时情绪太差,将他一个人留在医院就离开了。也不知道他身体恢复得好不好,可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知道我情况的人不多,江瑶,这件事还是要拜托你。” 江瑶应下了,她估摸着年后李强还会回来S市找工作,也就是过几天的事,她到时候抽个空去会会他。 “还有,他家里的情况很复杂,我给的钱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花在他身上。假如……算了,随他去吧,我不该管太多。” 见他这副反复纠结的模样,江瑶直觉牙酸,酸到不住撇嘴:“你要是实在放不下他,就去找他呗,怎么见得他心里就没有你呢!” 方云舟摇了摇头,幽邃的目光射透了江瑶看向更远的方向,倏然笑了:“他心里有我,我感觉得到,只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是我十四岁情智萌发时喜欢的第一个人,到如今已经十年还要多了。只可惜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身边就已经有了人。我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也不愿破坏别人的感情,就只敢在远处看他,心里暗暗幻想同他在一起的事。没有盼头的暗恋虽然有些煎熬,但也是纯粹美好的。我珍惜那段感情,那不只是一场单恋,还是我大半的青春。你说的对,我的确放不下他,并且同他相关的每一个点滴我都会永远铭记……”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再去找他了。我有我的自尊,在这种情况下死缠烂打会让我觉得很贱,我不想被我自己看不起。” “你是不是钻牛角尖了?”江瑶无法理解,“从前不也是你追他,的确你付出的多了些,但也并不至于有损尊严啊!是不是你做了太多,他没有回应,你觉得累了?那也不一定要分手啊,男人是可以□□的!” “噗嗤,”方云舟依然笑着,笑容使得江瑶头皮发麻,“若真是单纯的我追他,我甘愿一直付出,我一直觉得仅仅能为他做事就已经是一种享受。只可惜……也许真的没有那个缘分,当年听说他结婚的消息,我虽然做不到祝福,但也知道尊重,那些小心思该断了。因此我对消息的真实性不予探究,再没去打扰过他……直到前段时间,我见他一个人颓废地在S市做了保安,才知道这些年他大概过得十分不好。惊讶于内心的悸动竟然还在,我心疼他,决定帮他一把。心里也卑鄙地窃喜,误以为他独身一人,又受了情伤,便想到我若是体贴关心地对他,他被感化的几率还是很大的。这种小手段虽然不全是光明,但我的喜欢是纯粹的。” “只是这一切都建立在他单身的前提下,那天我看见成亭扶着眼盲的他,眼里虽无浓情蜜意却是十足的关切。我阅历不多,却只在长辈身上见过这样的神态,那是一种经历了多年风雨才能拥有的亲人情感。李强入狱七年,家中一切全靠成亭打点,包括S市保安的那份工作。相比之下,更显得我用钱买断的小心思浅薄了。” 说到这里,方云舟终于收了笑意,身体靠向身后的花架。他叹了口气,习惯性去扶额前的碎发,才发现为了见长辈,他早长发整齐的扎在脑后了。 “你知道吗,”他继续说,“看见他们俩站在一起,我竟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三,即便被欺骗的人是我,而我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江瑶明白了,方云舟深爱李强不假,但他骨子里的性格是执着又自爱的。他能坚持十年将一个人放在心中,却在得知对方结婚的消息时果断抽身,连想象的机会都一并阻断。这份果决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七年前十七岁的方云舟做得到,七年后二十四岁的方云舟也一样可以。 如同多年前一样,他并没有完全放下李强,而是将人深藏于心,再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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