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狠命地想,你们往岸上去炸呀!无论如何,上司不会安排飞机炸一条江的!有目标就快快离开这里呀。过后惊觉这想法多么可怕,又暗自愕然。原来人人到紧要关头,都只剩“是别人不是我”,唯有这侥幸的、冷酷的念想。 也真的侥幸。沉了一条船之后,飞机便往岸上去了,并没有回头。浦季宾勉勉强强过了江。离任希靖处还有一小段路,决定躲一躲再走。船泊在码头,他跳下来,简直连滚带爬,摸过台阶,藏身进浓密的树丛。 停下脚,才觉两腿发软。想起飞机离去的方向,立刻汗如雨下:任希靖还在岸上,他猜研究院就是所谓目标。不知道他躲起来没有?他最机敏,不至于在这事上自负,不会不躲的。想是这么想,心脏还是怦怦直跳,连着胃也一同狂跳,蹲下身去呕吐,喉咙被胃酸沾得发疼。 任希靖要是真死了?不会的。但谁知道!谁知道谁什么时候会死!或者不死,残废了,脑子震伤了。管他怎么样,浦季宾想……管他怎么样。只要还是任希靖。老天爷欺负人,如果正欺负到他头上,他也没法子反抗,只能受着。受着大太阳的晒,初秋热浪往身上涌,受着汗把衣裳浸湿。或许太累,上天也看不过去让他干等着,所以才会昏昏沉沉的,几乎晕了过去。 清醒时,四顾悄然,已经没有了飞机。心惊胆战地走到任希靖处,果然见到一片轰炸后的惨象。而且还死了人——因为太突然,又隔得久,都没防备。投弹后,还有机关枪向地面扫射。这里又没有军人!但扫射起来,不分是谁。 这样,才使人感到恐怖。先到办公楼去,路上经过两排森森的树木,有棵被烧焦了。楼道空荡,一排几扇黑木门挂着铜锁,尽头窗台上放着一只空花盆,居然没掉。窗子震碎了,剩个木质窗框,上头黏连着少许玻璃片。前两年,在城里见过更惨烈的废墟,却都没有今天拨人心弦。浦季宾走到窗台下,才往外一看,就惊得缩回了头。 外面正有一个死人。血迹淋漓地印在地上,尸首不全。任希靖从另一边走回来,也看见了,红了眼睛。对浦季宾说:“哎呀!那还是我的邻居。他怎么会留在这里!唉……”好像该说些别的,又疲倦了,想不出。空气里饱含着水波纹一样的惨然。 走到任希靖家。幸而这里没有遭了炸弹。他贴近了任希靖,搂住他的腰,两人默默坐在沙发上。他垂下头咳嗽。任希靖问:“怎么了?” “刚才坐船过江,好险——那船太晃了。我现在还晕船呢。”最后,却这么说。本意是隐瞒,又不知为何要隐瞒,不禁失笑,说:“飞机就在我们头顶上,旁边的船沉了,竟没顾我们,直接地飞走了。想是去找岸上目标的。” 任希靖道:“扔炸弹,哪有个目标?就是随便乱扔。前几年总这样,今年却没有,谁想得到,怎么今天又来了!事不凑巧。” 叹一口气:“是来找我们的。难道我们出什么事,又惹眼了?” 浦季宾想起当时在江面祈求飞机到岸的事。总之不在他头上,就在任希靖头上,他们两个,也真是一对“薄命鸳鸯”。又因为劫后余生,还能稍含些笑再往下说:“吓死我诶!他要是扫射起来,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做浮尸了!” 有了这一遭,浦季宾再想嘉陵江水,真觉其像民间故事里的邪神,需要不断吞吃祭品。平常总说“血盆大口”,这也是血盆大口。还有那被炸飞的断肢。想完这些,立刻又要呕吐,飞快地站起来。躲进浴室去了。任希靖跟过去,打开了灯,见他坐在地上,靠墙闭着眼睛喘气。不禁道:“怎么就弄得这么狼狈?” 浦季宾闻言,睁开眼。仰头见镜子里映出自己憔悴面孔,本来肤色太白了,两片黑眼圈尤其分明。头发乱糟糟的,染了汗迹,贴在脸两旁。再看任希靖,也早在防空洞和废墟里沾得灰头土脸。衬衫散出一半,在腰间堆起来,鼓鼓囊囊一团。他噗嗤笑出声,说:“我好了,你拉我一把。” 出来时,洗了澡,换了衣裳。任希靖还在原处坐着,上下打量一番,就要解他的上衣。浦季宾叫道:“大白天的,干什么!” 任希靖摇头:“我是看你把扣眼扣错了,你想哪去了?”两人同时发笑。一粒一粒地,他把浦季宾上衣扣子慢慢解开再扣好,尔后搂在怀里,从头顶到后背,细细地摸过去。 浦季宾说:“你身上都是土。” 任希靖说:“哦。” “希靖,来找你一次,可真难呀,还要冒生命危险。” 他的手仍然放在浦季宾脊骨上,浦季宾伏在他肩头。任希靖道:“你不要怕——不要害怕。” “我不怕。这么难,除了我,也不会有人来找你了。就是再有,我也不让他们来了。汪时敏会来么?他一定怕死得很。”这话说得很没有道理,好像一切人都归他控制似的。但任希靖也没有指出。今天这样搂着对方,竟有种两人终于融化在一起的感觉。像一杯咖啡里,两块方糖。 任希靖说:“好,我不让他们来。”他说话时,好像很认真,又未必认真。但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虽然不知道这“不一样”能维持多久。 浦季宾听见,在他怀里动了一动。忽然想起前阵子,一个朋友问他最近还写不写小说、有没有能拿去发表的短篇,他便把一篇故事写完了,寄过去。因为那故事的主角有一部分——很少的一部分,但当事人一定能看出来——是以汪时敏和任希靖的事为原型的,外加一个自己,料想汪时敏看了定然不高兴,到底撤回来没有发。当然,任希靖又在故事里成了一位年轻女士。 便对任希靖说:“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足够令汪时敏知道了,同你绝交的,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把它拿出去发表。” 任希靖闻言直笑。问他:“晚上吃什么?” 浦季宾说:“到码头去看看?” 这天晚上,他们又去码头吃面,在外头散步,一直走到了天黑。天气真的太好,夸赞一番,免不了又开两句“乐不思蜀”的玩笑。任希靖说:“但人在川蜀,再说乐不思蜀的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浦季宾道:“那换一个,‘直把杭州作汴州’,这个怎么样?我看这句最为妥帖。只是用在我们两个身上,还不好,不够甘心,应当拿去说别人。” 任希靖笑一笑:“你又要指斥时局了。但今天刚刚劫后余生,我们不说时局了好不好?你看天空,多么好看!让我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首诗,什么‘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浦先生与我相逢在黑夜的江上,星月也为我放出光亮……” 浦季宾截住他:“你这是顺口溜,不能叫诗的。”他也抬起头,往四周看了一圈。 今夜响晴,月光星光全泼在江上。那水面又平又滑,从远处重叠的山间平滑地折出来,被光影装饰了,但决不会被照亮,仍然像一段墨色的丝绸。它就那么呜咽着,悄悄地流过去。 Fin. 补遗: 任浦二人少年同窗,本来学出一门,留洋归国后渐渐分野,政治倾向则在战后终成两途,任随国府过了海峡,晚好饮酒,性情益烈,胃出血病故,死后哀荣备至,连浦都听闻了。浦未必左,但不堪流离,义不再迁,留守平京。为他的成分,两人吵了几次的架。 任要上了南下的飞机,浦为他收拾行李,送到机场,心里一软,几乎要跟去。那回恰好没有座位,浦大感受辱:难道自己还不够格?从此绝了这念头。其实不够格倒未必,真只是凑巧。 留在平京,经了好几次的思想改造、培训。任死的时候,连这边也听说了。浦闻丧泪下,只说:“哎呀!这人死了!”连说几遍,缄口不言。 汪时敏见任浦二人好了,自己虽然气,到底嫌麻烦。又找了个年轻男士,是个来他家借住的本家。两人以前从不认识,事成已久,之后闲聊,才发觉或许是族中侄子辈,大感尴尬,然而木已成舟,便顺水推舟了。后来闹运动,不知怎么被人揭发了有“流氓罪”,搞鸡奸。审问鸡奸对象,年轻男士把汪也供了出来。未必会判刑,但汪面皮薄,又是流氓,又是鸡奸,不堪之下,竟一夜上了吊。 浦季宾骇然:虽然两人多有龃龉,毕竟从没想过汪时敏会死。他看着清瘦又韧性,在浦心里,本来最有长命相。 任希靖成了对岸的反动学问家,流毒一代人,得洗清余毒。外加他们俩念书时的张之铭,也是。当然还有更多旧人,不过浦对这桩最受触动。人人都要写心得体会,浦不愿意落笔。学习小组的组长姓王,是他老师辈,写得一向又快又好,对组员倒不苛刻。浦好奇王那种援笔立成。王含笑不语,不肯说自己的真实想法。明天交稿,浦还没有一个字,王夤夜前来收作业,浦吞吞吐吐,最后只说:“任希靖以前是我的朋友。” 王说:“我以前给你遮掩过多次了,今晚无论如何,你也得写。” 说到朋友,王不以为然:“你现在这个屋子,我朋友还在这里死的。我也没有因为死了朋友,就推三阻四。”闭上了嘴。后半句其实还有,譬如“他们死了,咱们可还得活,还得有以后”,但这是半句真心话,所以不说。又想起浦是他朋友的学生,但他可从不像他朋友那样,什么话都爱对人说。这事把浦吓得夜不能寐,担心屋里会有冤魂,对着灯,对着纸,王还抄着手坐在门口。 祝芝江奔波多年,也是有福运,到底没死,在平京市做过市里的头头,后来也做过教育口的主持,是单位知名的少年得志。中年之后,却被打倒,想想一生,多少风浪,他倒从不像别人想不开,能屈能伸,直等到荣休。可是顶不爱人说他念书时候的事,也不愿说起老学校的事,知道不少校友都怨他——之前他接手这块,满心要做出点样子来压一压别人嫌他年轻的议论,没想到下手就出了篓子。 END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