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孤独!孤独的我,带著满心的凄楚,独自踏上旅程,除了一支口琴,没有任何人陪伴。 我伸手到牛仔裤的口袋里,那金属制的小小的口琴,温顺地躺在我的掌中,冰冷而坚硬。虽然它的音质并不优美,声音也略嫌单调了些,但是我却非常喜欢它。不知怎的,我老觉得它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凄凉的味道。 凄凉的感觉,如今正符合我的心境,不仅孤独,并且非常寂寞。 四年的婚姻生活,到最后只落得一场空。三十三岁的我,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只拥有毫无意义的虚名。可是再多的赞美、再大的成就,也安慰不了我孤寂的心。 火车不断飞驰,终于在下午三点钟抵达高雄。南台湾的盛夏,艳阳高挂,温度高得吓人。白花花的阳光像是滚烫的沸水,大把大把地在空气中泼洒。我提著小小的旅行袋,自火车站走到台汽车站,早已是满头大汗,白色T恤紧紧黏附著我的背脊,感觉很不舒服。 幸好一副车站,正有一辆直达垦丁的班车准备出发,我毫不犹豫地买票上车,一路驰向恒春半岛。那里有全台湾最美丽的海滩,我要将全部的往事以及心中的烦忧全部抛洒在风中,丢掷到海裹。 两个钟头之后,那一望无垠的海洋已出现在眼前。此时正值黄昏时分,橙红色的夕阳悬挂在西天,海面上跳跃著金色的光芒,绚丽的晚霞在天边熊熊地燃烧著,海岸线以极其优美的弧度绵延。我定定地望著窗外,心中充塞著无以名状的感动。 是谁创造了这样美丽的景致?是谁在云彩之间泼洒出这样绚烂的颜色?是谁为大海画定了界线?是谁为每一块亿万年前就存在的礁石涂上金边?那冥冥中的造物主必定是个绝佳的设计师,才能绘出如此绝美的图画。 下了车之后,我沿著公路往前走,找到一家小巧而精致的旅店。这家旅店有著橙红色的屋瓦以及白色的墙壁,十分温馨雅致。我喜欢这种感觉,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我要了一间面海的房间,一打开窗户,便可以看见远处的海天相连。清新的微风自窗外流窜进来,驱散了懊热的暑气。 远离尘嚣的感觉真好,这禀的天是这么地蓝,大海又是这么地辽阔,热带海岸林绿得如此苍郁,我抖落一身风尘,投身放大自然的怀抱,感到一种难得的安适。 我放下行李,走出旅店,沿著公路随意地慢步。黄昏的垦丁,带著一种闲散的美,散发出迷人的魅力。我信步弯入路边的小径,不久便走到海边。 海滩上散聚著三三两两的人群,或弄潮戏水,或漫步观赏落日的景色。我在沙滩上坐下来,凝望著眼前的大海。海上波涛起伏,一个浪头过了按著涌起另外一个浪头。潮水不断冲刷著沙滩,发出规律的叹息。那叹息声是如此地沉重,仿佛蕴积了千万年的悒郁,终于忍不住倾吐而出。 我摸出口袋裹的口琴,轻轻地吹了起来。来到海边,自然而然地想起许多有关海的歌曲。我喜欢通俗歌曲,因为它的曲调和歌词最能真正诉说出人们心中的感情与需要。 我把“海韵”、“无人的海边”以及最近流行的“大海”,一遍又一遍、重复不断地吹奏著。悠扬的乐声一发出,随即吹散在风中,被海涛声淹没。 夕阳渐渐沉落,金黄色的海面逐渐转为苍灰,天边的晚霞也由橙红变为暗紫,暗沉沉的暮色自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天地与海都逐渐地模糊起来。 弄潮的人们渐渐散了,四周已经见不到一个人。我吹累了,便停下来,静静地聆听著潮声。那单调而重复的声响,在暗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抬头仰望,广漠的穹苍里已经出现点点星光。这里的星星似乎特别闪亮,每一颗都像是晶莹的泪珠。不一会儿,月亮也出来了。温柔的月光,在海面上洒下无数、丝丝缕缕的银线,被海水不断洗涤的沙滩,在蒙胧的月光下,闪著细细碎碎的光芒。这样的美景,如画般美丽,如诗般梦幻,令人迷醉难忘。 “你的口琴吹得真好!”我的背后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是个大约二十岁不到的女孩,蓄著一头俏丽的短发,穿著一件宽宽的白衬衫、及膝的白色短裤,在月光下,五官显得十分柔美,是个挺漂亮的孩子。 “你在对我说话?”我怀疑地问。 “当然是对你说话。”女孩看了看四周,“这里除了你和我,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哦,你喜欢口琴?”我礼貌性地笑笑。 “在听到你的吹奏以前,不是很喜欢。”她在我身旁坐了下来,脸上的神情是天真而毫无戒心的。“刚才我坐在你身后听了半天,才发现口琴的声音原来这么好听。”她的态度自然大方,仿佛我们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我好奇地打量她。莫非这是一个新潮而大胆的女孩?在暗夜的海滩上向陌生男子搭讪,对一个单身女子而言,毕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谢谢你。”我淡淡地回答。 “你一个人吗?”她问我。 一句话问到我的痛处,我将目光投向遥远的海面,沉声讯:“是啊,我一个人。” 她循著我的视线,望向同样的远方,声音里有著同样的惆怅。“我也是一个人,一个人到海边来,感觉好寂寞。” 我别过脸看她,发现她的侧脸弧度十分好看,尤其是那挺直微热的鼻梁,使她看起来更显天真。她的眉宇之间带著一股早熟的忧郁,一种不该属于这年龄的哀愁。 “为什么一个人?”我问:“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她摇了摇头。 “没有家人?”我皱起眉头。“你的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她垂下了眼脸,手指在沙上胡乱画著圆圈。“也没有家。” “没有家?”我的眉头锁得更紧了。“那你住在哪里?” 女孩忽然噗哧一笑,“当然是住在屋子里啰,可是没有家人的屋子并不算是一个家,是不是?” “你一个人住?”我又问。 “对,我一个人住。” “谁照顾你的生活?”我好奇极了,“你看起来还不满二十岁。” “我已经十九岁了。”她情急地说:“再过十个月,我就满二十了。我不需要别人照顾,我会照顾自己。”她的脸上布满倔强的神色。 这个女孩越说我越胡涂了。一个未成年的独居孤儿,要怎么照顾她自己的生活? 我笑了笑,没有再问。 我自己已经够烦了,实在没有兴趣再探问她的事情。我还不至于无聊到会去招惹一个无聊的小女孩。 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去的时候,女孩忽然又开口了,“我叫罗小倩,你呢?” “赵振刚。”我简短地回答。 “赵振刚。”她的眼睛灼亮,犹如两颗闪亮的星子。“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你。”我站起身,说:“天黑了,你也该回去了,走吧!” 她慢吞吞地站起来,拍拍衣服,声音里有著难以掩饰的失望,“你不想和我说话了,是不是?” 我为难地望著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问得如此直接坦白,倒使我觉得不好意思。这个陌生女孩看来真的很寂寞,我懂得寂寞的滋味。 “不是不想跟你说话,”我不忍伤害她,“现在时间不早,该吃饭了。” “哦,是该吃晚饭了。”她黯淡的眼睛忽然一亮,“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我请客。” 我微微一愣,这女孩大方得令我惊讶。 她发现我的犹疑,竟然显得十分著急。“好不好?我请你,我们一起吃饭,我实在讨厌……”她又垂下眼脸,右脚不住地踢著银白色的细沙。“我讨厌一个人吃饭。” 她落寞的神态使我心软。“好,我们一起吃饭,但是必须由我请客。” “你答应了?”她喜出望外地笑了,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两眼在月光下闪烁著喜悦的光芒。 “走吧!”我率先举步,“到我住宿的旅店去,那里附设的餐厅看起来似乎还不错。” “谢谢你!”女孩蹦蹦跳跳她跟著我,天真爽朗她笑著说:“我真高兴,终于有人陪我吃饭了。” 我们并肩走过沙滩,踏上小径。小径两旁长满了灌木丛以及杂草,高大的乔木上缠绕著许多不知名的爬藤植物,它们紧紧地依附著树干,生长得十分茂密。林木遮掩住了月光,幸好教师会馆外有两盏路灯,苍白的光线投射在小径上,足以辨识路况。 “你总有朋友吧?”我问:“还在读书吗?” “我是文化大学美术系,一年级的学生。”她说:“暑假过后就是二年级了。” “哦?”我淡淡地回答,不想谈论任何有关美术的话题。“你一个人到垦丁来玩吗?” “不是!”罗小倩轻轻摇了摇头,“我和同学一起来的,他们现在在旅馆里唱卡拉0K,吵得天翻地覆,我不想加入他们,所以一个人跑了出来。” “为什么不和他们在一起?” “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 “为什么?”我不懂。 “他们太幼稚了,只会胡闹。”她又摇头,“我不喜欢。” “他们太幼稚了?”我不禁笑了起来,“你也不过十九岁。这年龄的孩子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 “我不是孩子。”罗小倩不服气地纠正我的说法,“我觉得自己比他们成熟多了。” “好吧,我们不谈这个问题。”我指了指前面说:“我住宿的旅店到了。” 我们走进餐厅,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来,才刚坐定,服务生便拿了价目表过来。 餐厅裹只供应一些简单的客饭,我看了看,很快地说:“牛肉烩饭,还要一杯蕃茄汁。” “我也一样。”罗小情说。 服务生走了,留下我们相对而坐。 在明亮的灯光下,我终于得以仔细地将她看清楚。她看起来比在沙滩上还要漂亮,两道浓黑整齐的眉毛,使她显得有些男孩子的英气;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带著一种固执倔强的神情。 她的头发乌黑柔亮,小小的嘴唇红润微翘,肌肤细嫩而健康,丰腴的双颊白里透红。我瞥一眼她身上的衬衫,发现它的质料和剪裁皆属上乘,而她腕上的手表,更是名牌的百达翡丽,价值不低。 看来她出身自一个富有的家庭,在良好的经济环境下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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