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去雁恭顺地捧着碗接菜:“多谢老板。” 接完菜没忘了替老板舀汤倒茶,做好狗腿打工仔的本分。 “本来, 他们和我提的是Assistant VP, 说你在海外, 不熟悉总部, 没有高层经验。我觉得没道理。”关正英解释:“十五年老员工,怎么会不熟悉总部?没有高层经验,做了不就有了?不做高层,永远不会有高层经验。所以我拍板,就是VP。谁有意见,让他单独来找我谈。" “我不是怕他们不服,”江去雁叼着烧鹅强调,“我是不想做夹心饼干。“ 关正英觉得他沾着酸梅酱油乎乎一张嘴很可爱:“做都做了十五年了,再多做几个月而已。不会死人的。” 江去雁“呸”一把将烧鹅骨头吐出来。 过了一会儿,菜上齐了,关正英眼前那碗汤都还没见底。他这个人吃饭慢,嘴巴里有东西的时候是绝对不开口的,食物咽下去了才会出声。往往一餐饭一吃就是一个小时以上。 但他是做老板的,老板没吃完,打工仔也不可能下桌。 江去雁桌子转了大半圈终于夹到心爱的清蒸石斑,一边伸筷子一边听关正英说:“阿宏我打算放他去下面的子公司锻炼一段时间,他妈纵成这个心浮气躁、任性散漫的样子,丢架。 听到这里江去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雪反而好点,你教得好,我省心。”关正英说:“以后她要是想学经营公司,我也赞同。 江去雁是最了解关雪心的:“她想着拍拖呢,一个洋鬼好中意她。 关正英皱眉:“她未成年的,你看着点。 “我给她规定成年前不可以sex。其他的不管。”江去雁有分寸, “现在不是你那个时代了, 老板,细路仔拍拖你管不住的,越管她叛逆心越强。 关正英对他教养着自己女儿的事实非常满意:“我担心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有目的地接近她,你要做好背景调查,不要让她去危险的地方,最近特别是湾仔那一带,不安全。" “林家?”大太太林至芳娘家就在湾仔。 关正英面有隐怒:“我大舅和岳父是两种人,岳父赤手空拳打天下,无谋也有勇。他在的时候,大舅好似中规中矩,老人家一撒手,做儿子的野心才被人看出来。他胃口大,手段又毒,专搞些损阴德的事,闹得北边和东边都不安生。 江去雁记得,关正英的大舅子,也就是林至芳的哥哥在富正集团也是有董事席位的。这把椅子正是继承了关正英岳父的位置。 “过一阵子,家里要办白事了,妹妹走了之后他这个做哥哥的恐怕会伤心糊涂,容易做傻事。我会让人盯紧,你们也要多注意。不要去沾边。”这才是关正英今天来找江去雁的主要目的。 江去雁听出他的意思:“我都有风险?” 关正英对他已经有了安排:“你最近辛苦,我知道。我给你放两个月的假,自己去玩,休息好了再回来做你的VP。你安排好工作交接就行。" 没有打工仔不喜欢休假的。江去雁高兴了:“带薪吗?” 关正英反问:“我有那么孤寒吗?” 打工仔立刻放下碗筷摇尾作揖:“老板金玉满堂,万寿无疆!” 外头有人敲门。秘书疾步进来:“老板,医院打电话来,太太不行了。" 关正英慢悠悠放下筷子,扯了纸巾擦嘴后才站起身:“走。" (*陀地费:即保护费。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香港帮派社团势力不断扩大,危害社会各界,娱乐业甚至发生李连杰经济人被杀,成龙车行遭抢等著名事件。当时电影公司在帮派势力范围内拍电影要交保护费才能开机,也被称为“陀地费’。到九十年代,电影业甚至到了联名登报抵制帮派恶行的地步。)
第4章 当个正常人其实是很累的 这时候是晚上九点半不到,该来的人陆陆续续也来了。关雪心比关正英只晚了一步,红着眼睛和爹地拥抱了很久。关展宏第二个到,来了就要冲医生发脾气,被关正英及时喝止,连带着下午在公司闹事的事被骂了一顿。林至芳的哥哥、关正英大舅、林家一家之长林至昌一身黑衣遮不住后颈纹身,身边还跟着林家几位后辈,一家齐齐整整站在走廊听着关正英骂儿子。 后来公司高管和律师也到了,还有几位关家世交和林至芳的私友,人员几乎把走廊填满。 遗体收拾妥当后,关正英第一个进去见面,然后才是晚辈和林家。 律师当场宣读了遗嘱。在遗愿里,她希望自己的遗体火化海葬,关家只保留一块牌位就好。随同火化的还有一件婚前丈夫给她买的洋裙。 “是我第一次同她约会买的一条裙,很便宜的。当时我们都没有多少钱,在崇光百货后面的卖场,我觉得那个颜色衬得她很靓。”关正英一边回忆一边微笑。 林至昌听到这里也红了眼睛:“老豆一开始要她嫁给你,她还不愿意,结果见了你一面,又改了口风,之后就日日在我面前念你的名字,长那么大我从来没见她那个样子,完全变了个人。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关展宏握着母亲的手痛哭哀嚎,一声声妈在走廊里回荡。关雪心站在旁边用手巾不住地抹眼泪。 这一家人真情实感仿佛的确是恩爱无比,哀痛至深。 江去雁懒得看戏,到医院楼下应付媒体。 关家太太病危,好几家报社已经提前在医院门口蹲点,有的甚至连续几个晚上驻守在这里,为的就是拿到第一手消息。记者中有些老面孔是常年和江去雁打交道的,对方知道他是富正集团公关负责人,见到他出来就熟练地掏出烟和他套近乎问消息。 “老板娘到底行不行啊?”老记者给他点上烟,“都等了三天了。" 江去雁想着关正英深情忆旧的脸,冷笑:“你才等三天,我等了十五年呐。急什么?” 记者知道他和关正英的那点狗血绯闻:“终于盼到正房倒了,下一位是谁?还是打算自己上?” “丢!”江去雁差点被烟呛到:“尽讲些晦气话。" 记者嘴上越来越没边:“你看看,来的全部是至亲挚友,没有一个小情人,剩下一个不就是你?说明他还是中意你。这么重要的时候,是你陪在他身边。" 江去雁给了他一个白眼:“我说我们从来没搞过,你信不信?” 记者盯着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江去雁知道他不会信,但十五年来他第一次有机会说出来,说出来了别人信不信他不在意,重要的是他终于能说出来了:“我是憎她,她以为她给了我荣华富贵,改了我的命,但她自己不是观世音菩萨呀。她选了我,其实是为了她自己,我只是一个工具罢了,其他人来都一样,不是我,还可以是另外一个阿猫阿狗。她从来都没当我是个人。" 他吐烟的动作让本来扭曲的面目舒展开来。这一口,是积在他胸口的怨气。记者理解他的心情:“这个世道,谁能被当成人啊。" “她不把我当成人,还要我对她感恩戴德,我还有义务帮她儿子、她的家族。”江去雁说起来都好笑:“自欺欺人,骗到最后连自己都相信了自己是个大善人。 “那你有没有想过,没有她,你现在会怎么样?” “可能还住在观塘的當房里面吧。" “所以说,这就是命。你的命就是这样。 “给这种命给你,你要不要?” 记者被他问住了。 江去雁把烟头扔在脚底,碾灭:“她活着的时候,我憎她,现在她死了,我更憎她。” “她没怎么受苦的,脑血栓,又不是癌症,痛也不是很痛,还有个儿子、哥哥在床前哭丧,老公也算给面子,从来没亏待过她。她还没看到以后儿子丢掉前途、家族人财两失,一下就死了后面的事情都不用想了,几幸运,真的好福气。" “可能我还是觉得不公平,她除了嫁人之前那点丑事,后半生都算体面。人死了,大家也不会记得前面的事,以后说起来她就是关家大太太、富正老板娘......" 记者摇头劝他:“你不可能和她计较的,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江去雁低着头,把脸低低地垂在阴影里。他其实一直在阴影里,一直上不了台面。 记者唏嘘:“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没办法。她做错了,她仍然可以光明正大、抬头挺胸,死了就有一份尊荣给她。你没做错,你清清白白,但你连分辩都没有一个机会辩。” 应付完记者,把几位大佬安排送走,又和医院内外互通了说法消息,江去雁才回到办公室继续加班——今晚他肯定是不用睡的,老板娘病故,公司要发计告,各大报纸都已经留好了版面登载的,明天一早就要刊发出去,所以今晚他这个公关负责人死也要把计告稿子死出来。 凌晨的公司空无一人,江去雁办公室只开一盏台灯,咖啡泡好了,他坐在电脑面前逐字逐句慢慢地敲,初稿写完已经是两点钟,他一封电邮发给关正英,请老板审核。 然后他在沙发上养了一会儿神,等到三点钟,发现邮箱里还没有审核回信,想着要不要给关正英打电话。手机这时候已经被报社编辑们打爆了,印刷厂就等着他这一篇东西下印,机器随时待命,再 晚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江去雁端起咖啡杯把最后一口凉了的苦水吞掉, 抬头见到顶楼Chairman办公室的灯是亮的他的办公室好巧不巧就在Chairman办公室的左下方, 两间房间的落地窗交错对面, 彼此都能一眼望到内部情景。一度,这个位置让江去雁压力很大,这相当于坐在老板眼皮子底下干活,他都怀疑分配办公室的时候是不是关正英想要随时监视他有没有上班摸鱼。 他重新泡了两杯咖啡, 上楼直接敲Chairman办公室门。进去就见关正英望着落地窗沉思。 “老板,报纸要下印了,整班编辑都在等我。您看讣告还有什么要改的,我现在就改。”江去雁把咖啡递过去。他把不准关正英这时候的心情,说话声音都放得极低。 关正英其实已经看完稿件了,只不过在等他上楼来找自己:“印吧。 江去雁松了口气,立刻把稿子发出去。 他本来不想继续打扰老板的,但关正英又有指令 “来。”他示意江去雁坐到自己身边,“看看夜景。” 江去雁只能小心翼翼坐了过去。落地玻璃窗上映着珠光宝气的夜香港,她好像一个富太似的,衣衫永远要最贵的,头面是赤金足银,今日作一套复古名伶的装扮,明日又换成是现代骄女。她总是在变,一天就是一个样子,尽情享受和作乐,因为青春所剩无几。她最好的年岁就要过去了,如果细看她的眼角,粉妆下面是泪痕和细纹。 江去雁喜欢这样的香港,他喜欢这座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美丽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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