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杜晖的话还未说完,却觉得当下的气氛有些不对,再抬头时就就看见纪则书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向一旁坐着的人问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被问的那个气定神闲,不忘往杯中再放一块儿方糖,仍是似笑非笑的回答:“杜兄都说了是前几日了。”仿佛说的是一件别人的事情,与他毫无关系似的。 “陆眠之啊陆眠之,敢把徐老爷子拒之门外的,整个天津也就是你了。” 电影结束后杜晖有事儿先回了家,纪则书和陆觉则是让司机先将车开走,两个人在东兴大街踱步缓缓的往回走。 “我说,你就任由她这么胡说啊。”三句两句,话题还是重新绕回在了那位徐三小姐身上,纪则书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替陆觉委屈。人在家里好好地呆着,脏水也能无端的泼到头上来,纪则书考虑到陆觉不愿意和徐怀瑜打交道,索性说道:“你若不愿意说,我替你便是。那位徐小姐……” “你有这功夫不如陪我转转。”谁知道陆觉回答的倒是利索,可惜压根儿就没理纪则书这一茬,“我在家闲的五脊六兽。” “等过了这几天吧。”纪则书笑得为难,“工厂刚刚开业,我脚打后脑勺的忙活,要不你跟我去工厂里瞧瞧?” “不去。”陆觉拒绝的不假思索,纪家新开的这种工厂,陆觉家里不知道有多少个。陆觉本是应该在美国呆上五年的,但陆泽业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大好,陆觉这才早早被叫回国来。陆觉现在是能少看一眼就少看一眼,免得自己提前心烦。 但要说陆觉一点作为没有,不知父亲辛苦,不过是个纨绔子弟,那就是冤枉了他。陆泽业早有意让陆觉接手家里的产业,不说别的,单说前两日那一桩大买卖,陆泽业连面都未露,全然就是交给陆觉负责,事后,对方和陆泽业见面,谈起陆公子待人接物,满是称赞。陆泽业知道对方多少是给自己几分薄面,但陆觉要真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对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犯不上来巴结这么个年轻轻的孩子。自打这桩买卖过后,陆觉算是在父亲这里过了一关,陆泽业对他也更放心了。 四月的天津,渐渐褪去了早春的薄寒。纪则书仍是忙家里的事,这段时间倒是杜晖来找陆觉多一些。初次见面的尴尬早就被扔在了脑后,杜晖又是个自来熟的随和性子,自然能和陆觉谈到一块儿去。 “你家少爷呢?”知道这时候陆泽业和夫人都不在家,杜晖也不忌惮,年轻人之间随意一些,一进屋就火急火燎的问下人要人。 “……”拾掇屋子的老妈子却没敢言语,而是指了指二楼陆觉的卧房——意思很明白,陆少爷还没起。 杜晖抬腕看了看表,忍不住一边嘟囔着一边朝楼上走:“眠之,还不起吗?我还想和你一同去看《小玩意》呢。”新上映的电影杜晖总是早早的惦记着去看,他的嗓门略大,老妈子听得心惊胆战,可又不敢斥责客人,只能躲得远远的,免得一会儿卧房门一打开,伤了自己。 谁知道屋里的人却没恼,只是杜晖推门一看,陆觉俨然是一副刚起的样子,头发蓬乱睡眼惺忪,正站在窗前抽着烟,见他进来,随手扔给他一根,没忘了占一句嘴上的便宜:“大清早哪来的聒噪的雀儿。” “这还早呢?”杜晖把烟点上,却连坐都不肯坐,催促着陆觉:“你快去收拾收拾,咱们出门。” “改天再去吧。”陆觉靠在窗前,整个人显得慵懒异常,“一会儿在家里吃,晚上我带你去更有意思的地方。” “哪里?”陆觉两句话倒是把杜晖的兴趣挑起来了,他在天津无事可做,天天就琢磨些哪里能消遣,上次纪则书还说“景明现在都能算得上半个天津人了,”怎么?还有他不知道的地儿么? 看着杜晖一脸“愿闻其详”的样子,陆觉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紧接着说道:“三不管,你去过没去过?”
第3章 没赶上的相声 杜晖当然没去过。但他却是知道的。 “三不管”在南市,宫南北大街、估衣街一带,原来“东兴市场”附近的一片洼地。这地方在中国城区以南,日法租界的西北,可这地界儿上,发生什么打架斗殴的事儿都没人来管。后来“候家后”一代的大饭店、妓院和大烟馆也搬到那去了,三不管这一带就更繁荣了,别看地方不算大,却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卖大力丸卖假药的,拉洋片,开茶馆的,相面、说书、变戏法、打把式的……各种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杜晖一来天津就跟人打听过,热闹是真热闹,但当时那人怎么说的来着: “您这样的少爷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去那地儿的人啊,下流!” 杜晖想起那人那日说的“下流”二字,实在是掷地有声的紧。虽然杜晖爱玩是没错,但分辨是非的能力还是有的。二来是杜晖年幼时曾见过家中一位吸大烟的表亲,那半人半鬼的模样杜晖现在仍记忆犹新。一想到三不管多这类人物,杜晖心里就生出一股厌恶,再热闹的地儿,不去也罢。 可如今说要去的人是陆觉…… “去那儿干什么?”杜晖虽不想去,但是苦于不能把“下流”这样的词和陆觉这般的人联系在一起,心中尚且存了一丝侥幸,自欺欺人的想着“或许在天津城住了二十来年的陆觉不知道三不管是什么地方”,索性不如让自己这“半个天津人”向他解释一番:“你知不知道那里……” “知道。”最后一口烟从嘴里喷出来,陆觉将烟头摁灭,缭绕升腾的烟雾里,杜晖瞧着这人脸上带了一股让人没法抗拒的笑意:“到底去不去啊?” 远远的,陆觉就让司机把车停了,杜晖一下车就听见隐隐约约的锣鼓声,瞧着不远处灯红酒绿,热闹非凡的模样,心里竟然隐隐的发虚,总觉得自己像是要做什么坏事儿似的,胡乱的琢磨着,竟下意识的想朝陆觉的身后躲,紧接着脑袋里就涌起了之前纪则书对他说过的话来:“眠之最爱胡闹,你可要小心啊!” “干什么?”陆觉早就注意到了杜晖这副样子,一伸手就揪住杜少爷西装的后脖领子,一把拎到了前头来,自己脚下一刻也没有耽误,朝着那片灯火边走边笑道:“景明你是怕前头有什么吃人的妖怪么?摸摸毛,吓不着。” 听着陆觉把自己当成了奶娃娃,杜晖自然是又恼又羞,自己竟也在心里揶揄起自己来:“不过是让你来瞧瞧,怎么就像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呢。”他哪里知道,本是他是个要脸的人,哪能比得过陆觉这样一贯的厚脸皮。杜晖这么一想,心中轻松了许多,刚想和陆觉攀谈,耳朵和眼睛却同时被旁的东西拉扯了过去。 这人胸前挎着个玻璃盒子,盒子分好了层,各层又分好了格,每格里头装着糖块,更妙的是盒子里头被小灯照的锃光瓦亮,糖块儿显得晶莹剔透,犹如各色的宝石。 但更妙的是这人的吆喝,说是吆喝,更像是唱曲儿一样婉转动听,杜晖这向来住在深宅大院的少爷哪儿听过这个,登时就站住不动了。 “卖药糖喽,谁还买我的药糖喽,橘子还有香蕉山药仁丹,买的买,捎的捎,卖药糖的要来了,吃了嘛地味儿,喝了嘛地味儿,橘子薄荷冒凉气儿.吐酸水儿,打饱嗝儿,吃了我的药糖都管事儿,小子儿不卖,大子儿一块!” 吆喝声一落,杜晖就想上前瞧瞧那药糖到底是什么东西,谁知道陆觉早就从兜里掏出钱来,从卖药糖的手里接过东西,包得了扔给杜晖,还是笑:“这回不怕啦?” 杜晖拿起一块儿填在嘴里,凉丝丝甜滋滋,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他哪里是因为这么一块儿药糖,完全是因为这股新鲜劲儿,这世上自有阳春白雪的好,但下里巴人也有自己的乐。杜晖一高兴,居然就没发觉陆觉这轻车熟路的样子,显然不是头一遭来这处胡混了。 陆觉确实对三不管太熟悉了。 真要说实在的,在陆觉的眼里,影院里大屏幕上穿着掐腰旗袍的女影星,还赶不上在三不管说书的有意思。他爱看这些东西,大约是受了小时候家里一位老管家的影响。那时他父母都忙,纵然是百般爱这个小儿子,也常常无暇顾及他,老管家在陆家操劳了一辈子,陆泽业也信得过他,陆觉那时约莫着也就四五岁的年纪,由老管家抱在怀里,出门常去看些热闹。 那时,最常看的也无非就是撂地卖艺的——说书唱戏打把势的多了去了,但老管家最爱听的还是相声,陆觉那时候小,看着旁人笑,他也笑,却不知人家笑得是什么,但架不住常听,听多了小小的人也听出了门头,一个人或几个人往那一站,单凭一张嘴就能把人逗乐了,要得钱来,陆觉总觉得这是天大的本事。后来老管家有日子不带他出去,陆觉还在家里吵着闹着要出去听相声。 所以,在美国那三年,着实把陆觉憋坏了。 一张口便是叽里咕噜的洋文,相声?怕是要在梦里头听一段报菜名了。 转来转去,倒是便宜了杜晖,他哪里知道陆觉的心思,只是抱了一怀的吃食,脚上走得也酸痛了,想要问问陆觉是不是该回去了。 “眠之,我说……” 陆觉却没理会他,只是耳朵一动,却听见传来的一阵笑声,他四下寻着,眼里却只入了“庆园茶馆”这四个字,他想也没想,径直就走了进去,却让杜晖在后头好追。 陆觉急往里头走,又紧着竖起耳朵来听了两句,当下就知道台上的人说的是“八不咧”。这是相声四门功课“说学逗唱”里头“逗”类的节目,捧哏逗哏一宾一主抓哏取笑,有意思的很。茶馆挺小,人却不少,陆觉远远的瞧见黄灿灿明晃晃的幕布上绣着只生动活泼的麒麟神兽,出场下场处各有一门,分别写着“出将”和“入相”。陆觉略一分神,打量起戏台前的那副抱柱联来: “假象写真情,邪正忠奸,试看循环之理; 今时传古事,衣冠粉黛,共贻色相于斯。” 周遭响起一阵想要掀翻屋顶的叫好,只听得台上捧哏说了一句“去你的吧!”陆觉心里登时有些懊悔——今日自己来迟了,这场相声说完了,没赶上最精彩的部分。想来能得到这么多叫好的演员估摸着是个好角儿,他急急的朝台上两人望去,俩人穿的都是黑色的长袍大褂,陆觉的注意力却偏偏被那位逗哏的抓去了更多。这不能怪陆觉,那位逗哏的确实要比旁边这位捧哏清瘦挺拔,相声演员忌讳打扮,因为吃的是逗人乐的这份钱,往往那落魄邋遢糟践人的样儿更能让人取笑。陆觉也曾看过一位穿西装说相声的,但那人说的是单口——就因为他这身打扮,没人愿意跟他一场买卖。台上的这位当然算不上刻意打扮过,只是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但黑大褂显然的洗的旧了,袖口领边儿都已经发白。陆觉自己也觉得好生奇怪,明明自己离得这么远,却怎么能观察得如此仔细,想必大概是这一身黑色大褂在这人身上显得格外俊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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