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反话。我很喜欢这里,但这里大概不会喜欢我。 屠阳安静了下来。我僵硬地背对着他,没有勇气转身。他一定又露出了那种小孩一样的失落神情。 “对不起,我享受不了看风景的快乐,屠阳。”心头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我含混地说,“况且……我也不配享受。” 我低下头怔愣地看着湖水,那种于寂静中从容赴死的吸引力对我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我无法抵抗这种力量。 我像是在忽然间丢掉了所有的思想,被这诡谲的致幻力蛊惑着,向前踏出了第一步。 “安鹌,过来。”我听见屠阳的声音。 一部分湖水被我的双脚赶走,之后又被另一股湖水包裹和替代。阳光太刺眼了,我皱起眉,对天空喃喃自语:“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我知道,安鹌……你不能……快回来。”屠阳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飘忽——或者是模糊,像是隔着一团棉絮传进耳朵,以至于我一时间无法判断出他的语气里是否带着不安。 我没有理睬他,心里只顾着向前,于是又慢吞吞地迈出了第二步。鞋绳被湖水一口一口地吸吮,海藻一样在水中吐息生长。刺耳的蜂鸣声中隐约掺杂着安魂曲的旋律,脚下碧色的水波变作熊熊烈火攀缘而上……破碎的乌托邦会为我超度。 湖水淹没脚踝,冰冷自皮肤渗入骨骼,脚趾下起了漫天雪花。我心中一片寂静,甚至寂静之中萌生出一阵颤抖般的快活。 风起风停,树林也在瑟瑟地哀歌。 脚尖与那块黏滑的石头相接触只是一瞬间的事,惶恐和欢愉像极了某种相互混淆的螺旋结构,在我体内迅速疯长,搅拌成一大碗混彩的丙烯颜料……我闭起眼想象着被湖水吸入腹腔,突然一阵大力拽住胳膊将我拉回,迫使我不得不睁开双眼。 屠阳。又是屠阳。这个与我无关的陌生人,拼命想要挤进我生活里、一遍一遍试图将我从死神手中拽回来的小孩。 我的手指蜷起又松开:“对不起。” 屠阳搂得太紧了,像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惩罚。我有点喘不上气,于是抬起手安慰性地抚摸他的头发。 他的呼吸声很重,夹杂着潮气,我从中听出了隐隐约约的颤抖。 我无奈地讪笑:“吓到你了?” 他闷不做声,突然将脑袋揣进我肩窝里,狠狠蹭了两下,皮肤顿时变得有些灼热。 我对这亲密的举动感到无所适从,手放在他的肩头,却又不太忍心推开。 “……不画了。” 屠阳终于和我对视,他展开了一个熟悉的笑容。 “拍点照片,我们回家。” 我愕然看着他收起那一摊零七八碎的画具之后从双肩包里掏出了单反相机。他朝我眨眨眼:“这是plan B。” 我坐在草地里,静静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迟早会死的。”疲惫感渐渐向我涌来,我抬起手擦了擦眼睛,“有意义吗?……为了我这样的人,这么小心翼翼。” “安鹌,抬头。” 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挪开手仰起头,赫然出现的镜头与我面面相觑。 “咔擦!” “……干嘛拍我啊。”我顿时感到难为情,屠阳却依旧蛮不讲理地按动快门,相机背后露出他的笑脸:“留个纪念。” “纪念什么?” “三月十八号的安鹌。”他满意地挪开镜头,对眼前无所有的空气大喊,“虽然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他今天好像有在努力地生活诶。” 我笑了,屠阳的点子总是稀奇古怪,像条五颜六色的河。 “你要跟我一起喊,”他扭头对我说,“算作刚才的道歉,这样我就不生气了。” 我踌躇半晌,只好模仿他的样子,将双手拢成一个喇叭抵在唇边,小声道:“三月十八号的安鹌还活着。” 屠阳的眼中像含着星星,他跟着喊道:“四月十八号的安鹌还活着!” “五月十八号的安鹌还活着——” “六月十八号的安鹌还活着!” 七八九十十一十二月,屠阳不厌其烦地喊了个遍,像一个两手空空的信徒,带着他唯一可以拿出炫耀的虔诚,对上天神明高声呼号,为我祈求每一天的安然无恙。 好像如此这样,十二个月就能构建出一个轮回,继而编织成一道温柔枷锁,套住藏匿在珠砾中的每一粒沙石。 套住我。 / 我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慢慢低下头:“鞋子湿了。” “是啊,”屠阳跟随我的目光,向我那双湿漉漉的耐克鞋望去,“一会脱了吧,穿湿鞋很难受。” 我听话地点头,然后立刻弯腰脱掉了鞋,再脱去袜子,胡乱地把它们揣进兜里。 至今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双白色运动鞋两侧血一样的红色商标,因为穿的太久,鞋带像两团软烂的破毛线,鞋头粘着一些灰,胶底上全是溅起后粘上的泥泞污渍,左脚挨着内侧裤缝的边缘被磨到有些破损,变成一小块邋遢的网。 “送你的礼物,”十九岁的唐绪彦把鞋盒塞进我怀里,脸上藏不住羞赧的笑,“这是用我人生第一桶金买给你的……生日快乐,安鹌。” “希望你永远快乐。” 我长久地凝视着那双卧倒在草丛里的鞋,内心中一股强烈的欲望正在焦急等待着贲发。但是当欲望接近某个阈值后,却又急转直下,化而成为另一种更加难以描述的感觉——很空荡的感觉,心尖缺了一块漏着风却不知道用什么去填的感觉,伸长了手想要握住什么却只是捏碎了一团空气的感觉。 我的手脚开始变得寒冷,只看着鞋底缓慢流淌出涓涓的血,腥臭的,夹带着撕裂的野芳。那或许就是曾以唐绪彦之名称呼的爱。 我应该放下些什么? ……我想我应该放下些什么。 “安鹌,”屠阳的声音打断了我,“我们回家吧?” “好。”我慢慢拎起鞋子,把两对鞋绳捆在了一起,然后深深吐出一口气。 该离开了。 我猛然挥动手臂用力向前抛去,两只破旧的鞋子拥抱彼此哭泣着飞翔,通一声坠入湖底,掀起泥沙水草向周围涌动,像铺开一件延伸到台阶边缘的婚纱。鱼群充当伴娘伴郎,沉滞的水声为它们奏响最后一支婚礼曲。 它们在婚礼场上满含热泪勾手起誓,又在暗角里悄无声息地殉情。 屠阳被我的举动吓到睁大了眼睛,滑稽极了。我无声地笑,笑出眼泪,最后眼泪替代了笑容。 / 我蜷缩在副驾驶座位里,光裸的双脚并拢起来,紧贴在座椅的边缘。阳光很刺眼,我眯起眼睛低下了头,脚背在阳光下白得有些骇人,几根淡青色的血管错综地伸展,像在茫茫大雪中若隐若现的图腾。 路边的树从身旁飞速倒退,仿佛失去了抵抗力,任由身后的无形深渊将它们统统吸去,车窗玻璃模糊地映出了我的脸,双眼空空荡荡,像两个漆黑的窟窿。 我问:“可以开窗吗?” 屠阳双眼直视前方,没有回答。 “就一点点,”我扭头看着他,伸出食指,“一条缝。” 他笑了笑:“你开吧。” 我信守承诺,车窗缓缓下降,露出一丝细缝,不冷不热的风从窗外钻进来,掀起了我额角的头发。路旁的景色慢慢由田野变成房屋,太阳高悬在天空,仿佛化成一个膨胀到快要爆炸的火球,我盯着它用力地看,眼睛被晃得要流出眼泪。 我无法否认,是我搞砸了屠阳的写生计划。 “对不起。”我小声说。 “什么?” “如果我不来,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不愉快。” “谁说不愉快。”车缓缓停在路口,红绿灯变换的间隙里,屠阳侧目看向我,“能和你呆在一起,本身就很愉快。” 我垂了垂眼,没有接住他的目光。 “麻烦在便利店门口停一下。”我说。 “要买什么?”屠阳问,“你没穿鞋不方便,我替你去。” “啤酒……还有烟。” 我见他眉头皱了皱,最后还是应了一声好。 屠阳把车靠在路边停下,我坐在车里等,没过一会他就推开商店大门,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 “这是什么……”我看着他手里的玻璃瓶,“我要的是啤酒不是牛奶。” 屠阳揭开瓶口的塑料纸,把瓶子递给我:“你喝醉的样子可不太好看。” 我笑了笑,只好接过牛奶喝下一口,滑糯的味道,有些冰。屠阳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我:“抽我的吧。” “我以为你不会抽烟。”我咬住滤嘴,屠阳从包里取出打火机,自己先叼起一根烟,点燃,然后向我凑近。烟头紧贴着烟头,开始簌簌地燃烧。屠阳垂着眼睛,灰白的烟雾在半空中随意地变换形状,抚摸他轻轻颤动的睫毛。 “回家了。” 他张口说话,那些烟雾便波荡着溢出嘴角,在空气中四散开来。 也许是那一幕与曾经发生在身边的某刻太过于相似,以至于我在竟不知何时靠着座椅混沌睡去后,那些纷扬的记忆也如同骤然打翻在水中的墨,像唐绪彦不由分说插进我嘴里的手指……不管我是否对此表示抗拒和挣扎,它们就是那样强势豪橫地闯进了我的梦里。
第7章 唐绪彦 雨。 大雨,泼雨,旋转的雨,蹦跳的雨,飞舞,破碎,疯狂。 记忆已经变得陈旧而模糊,可我依然记得与唐绪彦初遇的那天,老天爷就像是变成了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卯足了劲儿哭得歇斯底里。 雷鸣电闪,大雨滂沱,让人心烦意乱。 唐绪彦站在讲台上写名字,然后由班主任安排落座。他穿着崭新的校服,蓝色最浓郁,白色最鲜亮,笔直地坐在前排,很难不叫人注意。 大雨噼啪泼打在玻璃窗面上,透明的波浪无休止地向下奔淌。老师的嘴巴激动地一张一合,学霸同桌有些神经质,听入迷时偶尔会突然发出响亮的附和声,课桌也被他撞得叮咣一阵响。我却更像是一个游离在课堂之外的旁观者,枕着手肘耷拉眼皮昏昏欲睡——每次遇到这样的天气,瞌睡总是多得莫名其妙。课本受潮后纸张变得微皱,圆珠笔画上去时会软软地下陷,我喜欢这样微妙的触感。于是我在书上画起圆圈,大大小小层层叠叠,半页纸被挤得满满当当,停笔后我认真端详片刻,在印着页码的角落里画了一条小鱼。 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将原本昏暗的教室照亮,惊雷“轰”一声巨响,把我从半梦半醒中拉回现实。女生们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教室里顿时变得嘈杂喧闹。 “好吓人啊!” “下这么大的雨,晚上怎么回家啊……” “会不会发洪水?快停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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