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唯一能确定的一个前提是,兰又嘉从来都不是一个言不由衷的人。 傅呈钧向来排斥感情,第一段真正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就是和兰又嘉,所有的经验也来源于他,但并非没有见过旁人陷入爱情以后的样子。 大多数人在爱里,或多或少会变得羞怯、别扭,下意识地隐藏心绪。 兰又嘉却还是口无遮拦,直白大胆,从来不对他撒谎,有什么感受,就说什么。 他身上有一种罕见珍贵的热烈赤忱。 这样的人郑重地说了要离开,就不可能是开玩笑。 但又为什么会将自己拥有与珍视过的一切都留在这里,说不需要了,任由他处理? 思绪浮动间,找不到一个合理解释的傅呈钧难得显出几分郁然躁意,锐利的目光再一次于这间静止的卧室里逡巡,反复审视着任何一个可能有意义的细节。 忽然间,视野里掠过一抹半绿半白的色彩,它被很随意地搁放在陈列柜上。 男人神情一怔,伸手拿了起来。 是一个纸皮已经有些泛黄的药盒。 上面印刷的药品名是阿司匹林。 刹那错愕后,傅呈钧很快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天早晨。 他被一阵跌跌撞撞的动静吵醒,看见兰又嘉跪坐在柜子前翻找着东西,整个人冷汗涔涔,看上去狼狈不已。 终于在抽屉深处翻到这盒药,青年正要仓皇地剥出药片咽下去,被他及时拦住拿走,随手放在了柜子上。 因为这是一盒已经过期的阿司匹林。 也是在这一刻,傅呈钧才有些恍然地想起来,那天其实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兰又嘉拿止痛药吃。 他见过很相似的一幕。 甚至可能见过尚在保质期内的这盒药。 在两年前。 自那个有动人琴音弥漫的落雪平安夜之后,兰又嘉就开始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眼前。 青年的目光里总是盛满了炽热烂漫,让人不忍打碎的晶莹爱意。 所以傅呈钧没有再拒绝过对方。 更没有确定过彼此的关系。 他是被追逐的那一个,便占据了顺理成章的主导权,有着随心所欲的自由。 他不需要爱人。 而兰又嘉是个很好的床伴。 当时的傅呈钧,还不知道自己的床伴恐惧雨天。 京珠是真的不常下雨,他们也并非朝夕相处。 直到两年前的那一天,中途下了雨,窗子没有关,雨水淅淅沥沥地浇进来,声音潮湿淋漓,兰又嘉忽然陷入溺水般的恐慌,奋力挣扎的指甲在男人身上留下醒目的抓痕。 不断蔓延的疼痛,和初次出现的抗拒,反而催化了本就浓烈的情欲。 男人明明察觉到异样,却在陌生新鲜的感官刺激中,越发失控,甚至将他抱到窗边,逼着他去听雨声。 纷纷扬扬的雨丝钻进来,顷刻间和咸涩的泪水模糊成一片。 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兰又嘉在自己面前流了那么多痛苦的眼泪,多到仿佛要用一生才能偿还。 也只有在那一天,那张总是写满灿烂爱意的面孔在望向他时,流露过些许悲伤绝望的恨意。 “傅呈钧,我怕疼,也怕下雨天。” 被他拥在怀里的人哭叫着恳求,喊他的名字。 “不要再让我听见雨声了……不要再让我疼了,好不好?” 在剧烈喘息中泣不成声的话语,被雨水冲刷着涌入他的耳畔。 尾音仍透着撒娇般的怯然轻颤。 可那双极美的眼睛里盈满了心碎湿漉的雾气。 在濒死般的高潮后,空气中飘荡着赤裸透明的哀求、恐惧、爱…… 与恨。 窗户终于被关上,屋外潮热的大雨下了很久才停。 那天结束后,兰又嘉第一次没有缠着他温存,而是跌跌撞撞地跑下了床,去翻自己的包。 他翻找出一个药盒,从里面倒出一板吃了一半的白色药片,扯开铝箔板剥出药片,都不需要水,动作粗暴地吞了下去,仿佛再晚一秒,就会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死去。 而身后的男人在起初的惊愕过后,停住了要走向他的脚步,静默无言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看着兰又嘉吃过了不知名的药片,等待呼吸渐渐平复,然后收起那个半绿半白的药盒,回眸望向他。 露出了一个残留着泪痕,却已经重新烂漫起来的笑容。 他说:“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我没有生病,是心脏有点疼,可能是因为想起了小时候,但已经过去了……只是普通的止痛药而已,不用担心。” 发丝全被汗水打湿,面色苍白得惊人的年轻男孩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中途关上的窗,笑着对他说:“看,雨停了。” “我一点都不疼了。” 被雨水洗过的玻璃,浅浅映出那张漂亮得宛如幻梦的明媚脸庞。 曾经根本不打算建立任何感情关系的傅呈钧,就是从这一刻起,忽然对这个单恋了自己很久的男孩真正上了心。 毫无来由,莫名其妙地上了心。 第二天,傅呈钧带他去了豪宅林立的月亮湾,给了他一个崭新美丽的家。 因为他很早就调查过兰又嘉的背景。 他的背景简单而干净,甚至只用一句话都能概括。 兰又嘉出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高知家庭,直到十二岁时,职业是大学教授的父母在一场暴雨引发的意外中双双去世,他成了孤儿,幸而有那所大学的资助和照料,仍算是顺遂平安地长大。 最初拿到调查报告后,他一度惊讶过,以兰又嘉的性格,分明像是在无忧无虑的宠爱中成长至今的,没想到早在少年时代就孤身一人。 所以在彻底动摇的那个瞬间,傅呈钧选择给他一个家。 一个他应该会很想要的家。 这个选择是显而易见的正确。 搬进新家的那一晚,精疲力尽的青年喘着气,眼睛很亮地凑上来亲他:“晚安。” 零距离的拥抱里,绽开一个个笨拙热切、柔软亲昵的吻。 刚刚都算是克制结束的傅呈钧被亲得眉峰紧蹙,无奈地捉住他作乱的手,沉着声音恐吓他:“你到底想不想睡觉了?” “想睡觉!不要了。”他目光潋滟、困意连连地回答完,可又抱着男人不肯撒手,接着说,“晚安。” 向来大胆直白,从不吝啬说爱的青年,唯独在这一晚,没有说爱他,却说了好多声晚安。 听起来格外缠绵动人的晚安。 傅呈钧被他缠得没办法,实在被这一声声晚安念得心软,好不容易等怀里的人真的睡着了,才起身去浴室,洗冷水澡。 回来时,却又对上那双睡意朦胧的眸子,似乎是因为旁边忽然冷却的空位置惊醒,正迷迷糊糊地望过来。 “傅先生,你去哪——” 傅呈钧打断了这声透出惴惴不安的提问。 “你还要那么叫我吗?” 短暂寂静后,他看见那双柔和的杏眼里蓦地绽开一抹几乎令人忘了呼吸的绚烂笑意。 “……呈钧,晚安。” 从那天开始,兰又嘉一直这样叫他。 一如初见时那抹缱绻难忘的停顿。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兰又嘉吃止痛药。 那盒吃了一半的阿司匹林在抽屉深处落灰过期,直到两年后的清晨,疼得浑身颤栗的青年翻箱倒柜地找它。 再到一个月后的今天,被傅呈钧再次看见,完整想起。 这些早就被自然而然放下的过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轰然决堤,侵袭了思绪。 此刻独自站在这间过分安静的卧室里,男人的指节忽地收紧,将药盒捏得变了形。 原来兰又嘉在很久以前就说过他怕疼。 而他…… 他渐渐忘记了过去。 才会对兰又嘉说:你一点也不像怕疼的人。 ——“我不爱你了,不想再待在你的身边,一切都是过去式了。” 这些日子里总在混沌梦境反复回响的话音犹在耳畔。 兰又嘉说这句话时,声音平静而认真。 傅呈钧终于明白,自那次缺席的生日开始,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兰又嘉从不撒谎,连恨意都不曾隐藏。 他是真的要离开,或许也是真的不爱了。 尽管任何感情都不可能消失得那么快,尽管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的举动依然怪异矛盾。 但不重要了。 傅呈钧不再需要知道原因。 他从密密麻麻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只觉得窒息。 一种令人几欲作呕的窒息。 男人面色极冷,灰绿眼眸里涌动着沉郁的风暴,难得失态地伸手扯松了过分紧绷的衬衣领口。 也松开了那盒过期的阿司匹林,将它丢进垃圾桶。 如同丢弃了那份来不及看清便已被抛下的感情。 就到此为止。 变了形的药盒从半空处坠落,砸进堆满杂物的垃圾桶,发出一道短促沉闷的响声。 里面的雪白纸屑因此飞溅出来。 碎纸片随气流飘动,打着转儿落到地毯上。 傅呈钧正要走出这间卧室,离开这栋彻底过期的房子,却在余光一瞥中,被这堆肆意纷飞的碎纸片拦住了脚步。 一些碎片是空白,一些碎片上是不知所谓的数字和线条。 还有一些碎片上,印有意义明确的冰冷字句。 病历号……肝胆胰外科……CT薄层扫描……占位性病变…… 它们倏忽翻飞,很快便被风抛下,静静停泊在男人脚边。 仿佛一场最小范围的降雪。 也最触目惊心的雪。
第27章 京珠电影学院, 男生宿舍。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几条漆黑的胶带在内侧交叉贴成了米字,横亘其上, 与风雨暗涌的深夜同色。 时间从23:59跳到了00:00, 新的一天来临。 现在是六月二十一日,夏至,超强台风正式登陆京珠的日子。 零点到来,窝在床上打游戏的孟扬刚刷新了今日任务,本该是埋头操作的时间, 可他攥着手机点了几下, 总有些心不在焉。 他犹豫片刻,还是摘掉耳机,伸手拨开了一点床帘, 做贼似的往斜对面望过去。 斜对面那张床铺也被学生们惯用的床帘遮得严严实实, 帘脚处没有露出一丝光线,里面显然黑着灯,爬梯下方放着一双拖鞋, 代表着床上有人,而且已经休息了。 寝室里很安静,偶尔响起一道纸张翻动的细微声音,在一片暗沉的空间里,还挺催眠的。 只是屋外的雨声嘈杂不休,伴随着台风呼啸, 听来分外可怖。 孟扬盯着那片纹丝不动的床帘看了一会儿, 挠挠头,一脸困惑地将目光转向隔壁。 跟他紧挨着的隔壁床里亮着灯,里面的人在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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