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嘈杂琴音的空隙里,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很轻,但十分清晰。 纪因泓的惊讶并非作伪,因为照理来说,导演应该喊卡了,这个单人镜头就到这里为止,后面都是他和…… 是兰又嘉总算来了? 男人起身,面露烦躁,但仍下意识扣好了刚才被自己扯松的衣领,大步朝门外走去,视线扫过刚才那位学生坐过的位置。 他以为是贪玩的少爷落下了什么小物件,老妈子替他来取。 可当他拉开门,却见到一张完全超出意料的面孔。 屋檐之外的日光极盛,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身形瘦小的少年穿着一件劣质的粗麻衬衣,衣服已经洗到泛白发皱,却并不脏污,反而很整齐地扎在裤子里,头顶还戴着一顶同样皱巴巴的浅色学生帽。 他的肩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装满了报纸,几乎要压弯那副单薄的身体,灰头土脸的打扮里,唯独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很亮,正怯生生地望向他。 站在屋檐外的报童踮着脚递来一份新印刷的报纸,和一声仿佛鼓足勇气的问候。 “陈老师,您又在弹钢琴……这是今天的报纸。” 他有一双圆润柔和的杏眼,有一把清亮动听的嗓音,也只说了一句寻常又礼貌的问候。 可那一瞬间的陈易秋却蓦然惊觉,自己好像刚对素日珍重爱护的钢琴,做了一件很错的事。 就在平日里来去匆匆的卖报少年,第一次主动同他攀谈的这一刻。 跟在男人身后一路追来的手持镜头,越过他宽厚有力的肩膀,悄无声息地铭刻着那张透着稚气的烂漫面孔。 男人伸手接过报纸,沉稳磁性的嗓音里难得透出些歉然:“很吵吧?……外面太阳很大,要不要进来喝杯水?” 瘦弱的少年摇了摇头:“还有很多份要送。” 报童本该在道谢后离开的,可脚步无端变得犹豫,目光扫过钢琴老师身后敞开的家门,定定地落在某个地方。 男人随着这道目光望去。 两秒寂静后,他正要开口,邀请对方走近了看一看钢琴,却先听见那道轻而怯的声音响起。 少年问他:“那是西洋画么?” 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台词。 兰又嘉在看的也不是那架摆在屋子深处的钢琴,而是放置在靠近门厅处的一幅新作的画。 那是站在他的位置看过去时,视线更自然的落点。 纪因泓的眼中再次流露出真切的意外。 还有同时属于纪因泓与陈易秋的惊喜。 “是的,是西洋画。”男人说,“确切地说,它是一幅油画。” 他收回了看向那幅画的视线,更想看清这个目不识丁的报童的表情,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于是,陈易秋猝不及防地跌进了那片盛满纯粹惊叹的黑亮湖水。 “真美。”少年不停地说,“油画真美。” “钢琴的声音也很美……我每天送报纸经过这里,总能听见您弹钢琴的声音。” 他的声音那样小,又那样真。 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打着旋儿从心尖拂过。 虔诚地向往着长风尽头的湛蓝天穹。 这片轻轻颤动的羽毛令陈易秋忘了前一刻的烦闷焦躁,也令他忘了那些早已被写就的动作和话语。 他看着那双世上最清澈的眼睛,那双叫人觉得未卜前路合该充满光亮的眼睛,忽然郑重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被问到的少年愣住了,连敬称都忘记用,语无伦次道,“陈老师,你在问我吗?” 陈易秋笑了:“当然是你——这里只有我同你两个人。” 在这方浮着热气的炎炎烈日下,在这片岁月沉淀的老旧建筑前,在这个遥远尘封的黄金时代里——这一刻,只有两个人。 站在温文尔雅、着装得体的钢琴老师面前,贫穷简朴的少年攥紧了指尖,脊背却是挺拔的,像一株终于破开泥土的青竹。 他仰起脸,目光极亮地望着第一个问起自己姓名的老师。 “我的名字很好记的!” 少年的话音中透出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热切与企盼:“是多谢的谢,和雪花的雪……” “谢雪,”他不停地说,“我叫谢雪!”
第39章 镜头中的演员说完了剧本里这场戏的最后一句台词, 镜头外的世界,却始终保持着寂静。 导演没有喊卡,摄影机仍在持续录制, 录音设备也继续运转着。 本该瞬间复苏的片场, 静得过分。 令被阳光照得有些眩晕的少年,渐渐被忐忑不安的情绪笼罩。 他想,是自己的问题。 他不应该脱离剧本擅自发挥的。 尽管纪因泓反应极快地接住了戏,又不露痕迹地将他带回了剧本里原有的对白。 但他还是不该这么做的。 是他的错。 “纪老师,对不起。” 这一刻正被无数道目光注视着的人对此浑然不知, 只顾着向咫尺之遥的大牌演员道歉:“我不该改台词的, 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要重拍一条?” 那双写着惶然和歉意的眼睛望着纪因泓,又投向后方人群里的梅戎青,仿佛在等待他们的责备和怒气。 轻而怯的话语被悬在上方的收音设备清晰捕捉, 被这道目光凝视过的男人蓦地一滞。 一直戴着耳机听同期声的录音师也听见了这句话, 因此成了全场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 “快检查下画面!” 他耳机都来不及摘,懊恼地扫了眼仍高举着挑杆的录音助理,朝摄影师的方向急匆匆道:“前面我看他可能是走神了, 杆子歪了歪,位置稍微有点靠下,你赶紧回看一下——这条可千万不能穿帮啊,不然梅导绝对能弄死我!” 在录音师带着点诙谐的嚷嚷声里,一度缄默至极的片场,终于被重新激活, 一点点恢复了寻常的嘈杂。 从谢雪出现在陈易秋面前的那一刻起, 站在人群边缘旁观的女演员米悦就逐渐瞪大了眼睛。 直到此刻,她才收回了不知何时飘去遥远时空的心神,由衷道:“梅导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新人啊?这也太、太……” “太贴这个角色了。”站在旁边的袁静接过她的话, 语气同样很不平静,喃喃道,“他完全就是谢雪。” “是啊!”米悦连连点头,压低声音同她窃窃私语,“我之前看剧本的时候,其实一直觉得这人物写得有点脱离现实,压根想不出来谁能演好,但我也没敢跟梅导提——现在回想,幸好没提。” 谢雪是一个十分理想化、甚至是非常夸张的扁平角色,比如只打了个不到一分钟的照面,就对另一个主角产生了相当深刻的影响,命运的轨迹也因此改变。 所以,这对演员的个人魅力和表现力有着非常高的要求,人设本身并不能为演员增光添彩,反倒要靠演员的灵魂来为角色赋予说服力。 在亲眼目睹令所有人都沉浸其中的这场戏之前,不少看过剧本的人都暗暗觉得,谢雪这个不太立得住的人物会是这部电影的一处遗憾。 原来是因为尚未真正见到他。 ——见到兰又嘉。 “他对易秋说钢琴声音很美的时候,我都想替纪老师问他名字,再卸下他身上沉甸甸的报纸包,请他进屋亲手碰一碰钢琴。” 米悦心绪难平地望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不,不止是教他学钢琴,我还要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袁静亦有这份感受,而她此刻的心情,却远比不清楚兰又嘉背景的米悦复杂。 片刻后,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梅导挑演员的眼光从来没错过,她看人太准了。” “对啊,这次更是准到离谱。”米悦随口说,“要不是知道她找谢雪的演员找了很久,我简直以为她是照着嘉嘉写的谢雪。” 她脱口而出这句玩笑话后,自己都愣了愣,神情忽然变得认真了一些。 “其实,我觉得他不是在努力扮演一个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因为整个表演真的太自然了,跟昨天我接触到的、生活里的他很像。” 这个对表演有着极大热忱的女演员,怀着难以言喻的惊奇,对身旁有些私交的女经纪人低声感慨道:“要么是他的演技好到了我无法想象的程度,要么,就是他和梅导的运气都太好了。” “梅导遇到了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将谢雪彻底演活的人,而他也遇到了一个跟自己格外相像的角色。” 说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自觉地开始期待未来:“好眼光加上好运气,这部片子一定会大放光彩……一定会的。” “不。”耳畔响起男人的沉稳声音时,兰又嘉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用重拍。” 听到纪因泓毫不犹豫的否定时,他面露茫然:“可是我说了剧本里没有的台词……” “那一段很好,比剧本里更好,你没有给我添麻烦。” 说着,纪因泓本来已经在朝大监方向走过去的脚步顿了顿,侧眸看向还站在原地发愣的人:“过来看回放吧,只要刚才那条没有技术上的问题,就不需要重拍。” 因为无论再重拍多少次,都不可能再拍出比这条更好的效果了。 作为戏中人的纪因泓深知这一点。 在场的其他人恐怕也能看出这一点。 主创们一起围在大监视器检查各个机位的素材时,全场最提心吊胆的,就是录音师和他的助理了。 直到看见全神贯注盯着屏幕的梅戎青面色渐渐和缓,他们才敢悄悄松一口气。 “画面没有问题,声音你检查过了吧?” 录音师连忙道:“回听了好几遍,绝对没问题!” “那就行。”梅戎青点点头,终于宣布结论,“这条过了,休息一下,准备下一场吧。” 这话一出,人群里霎时掀起了不小的动静。 场工立刻去搬设备挪位置,化妆师也连忙走向等下要出场的演员。 米悦一边任化妆师给自己补妆,一边笑着对兰又嘉说:“第一场戏就一条过,真厉害!而且你这个妆化得真好哎,完全就是少年人的样子,我都不想你卸掉。” 还戴着学生帽的送报少年弯了弯眼睛,应声道:“我也舍不得卸。” 兰又嘉的下一个镜头要换妆造,所以安排在下午,这会儿可以先休息。 在他同米悦闲聊的时候,另一边的纪因泓也在问梅戎青:“你是为了这场戏,才一直把他藏起来的?” 梅戎青刚亲自听完一遍同期声,摘下耳机回答他:“一半一半吧,时间确实也紧,没工夫搞什么剧本围读。” 她说得随意,纪因泓却沉默了几秒,摇摇头道:“不,你根本不打算做任何事先排练,你想要的就是刚才那场戏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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