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只是在街头与熟悉的友人偶然相遇。 同一时间, 男人的脸颊上蓦地漾开一抹湿润的感觉。 湿润的、冰凉的, 宛如一种蜻蜓点水的幻觉。 他的心头因此掀起了真正的意外,本能地抬头望向天际。 于是,更多雨滴落到了微微发凉的面庞上。 ……下雨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细雨, 将天空浸染成沉郁的灰。 恰如今日这出同样突如其来、涌动着阴云的身份暴露。 男人很快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一旁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年轻学生。 天公作美,这场不在计划内的雨水给了陈易秋一个绝妙的缓冲时机,在这短暂的安静间隙里,他已经想好了一个解释,想好了足以说服谢雪、打消对方所有疑虑的解释。 可就在男人要开口的瞬间, 他忽然看清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里涌动的情绪。 是恐惧。 如潮水般骤然袭来, 占据了全部视野的恐惧。 无法接受眼前这一幕的恐惧。 宁愿自己不曾发现任何秘密的恐惧。 不想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恐惧。 铺天盖地的恐惧…… 这个情感极其浓烈的眼神将男人压在了原地,浑身僵硬,无法动作。 随之而来的则是兴奋。 被超出想象的对手戏勾出的兴奋, 使他浑然忘我、彻底成为了戏中人。 男人脸上假面般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街头偶遇的惊喜已经褪去,剩下的是从容自若的平常表情,与略带不满的审视眼神。 仿佛在问:分明有那么多事要做,怎么还有时间在外面乱跑? 陈易秋微蹙起眉,沉声唤他:“谢雪?” 谢雪没有应声。 男人看见咫尺之遥的青年不断颤栗的身体,与陡然攥得发了白的指尖。 于是他朝他走近了一步,微有责备的语气也柔和了一些,像是刚刚察觉到对方的异样。 “怎么面色这么差?” 游走在黑白两极间的男人展露出一种带着危险气息的关切。 他目光温煦,灵魂却冰冷。 在这份与平常别无二致的熟稔关怀里,青年身体的颤抖却越来越明显,目光中的恐惧浓得像场不见天日的雾气,整个人如同一尊将要被残忍打碎的脆弱瓷器。 空气一下子静得好像只剩雨声。 密密麻麻、永无宁日的雨声。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都屏息凝神,被这幅极具张力的画面完全征服,几乎连眼睛都忘记眨。 直到画外响起一道突兀的男声。 “——兰又嘉!” 这道声音里带着脱口而出、来不及遮掩的担忧和不安。 猝不及防地撕开了这幅浓墨重彩、令人身临其境的画面。 纪因泓表情一愣,硬生生从戏里被拽了出来,难得爆了句粗口,蓦地回头望去。 “梅导,怎么回事?!” 他回过头,才发现先前出声的人是谁。 是原本一直待在摄影机附近,随时准备捕捉精彩瞬间的剧照师。 男人面色肃然,一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完全没了平日的随意轻佻,他将手中的相机随手塞给旁边还没反应过来的工作人员,快步走向镜头中央仍在发抖的青年。 可当真正走到对方身边时,那份全然本能般的关心,却又显得不知所措起来。 “……兰又嘉?” 他下意识想要伸手触碰眼前人,已经伸出的掌心却又在对方的衣袖边缘堪堪停住,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所阻隔。 便只能用话语关切:“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吗?” 纪因泓终于发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脸上浓重的烦躁渐渐消退,再度看向画外的人群时,更多是茫然。 他看见刚被毁掉一个完美镜头的梅戎青,脸上虽有遗憾,但并无很明显的怒意。 “老蒋,关机!” 她的目光同样在兰又嘉身上,喊话时都没有多看身后议论纷纷的人们一眼:“拍摄暂停!其他人先休息半小时,等通知。” 他看见兰又嘉的助理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第一反应也是跑向兰又嘉,但发现已经有人比自己更快赶过去。 孟扬微微放松了一点,蓦地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连忙转向导演:“梅导,嘉嘉他不是故意的,他应该是害怕雨——”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梅戎青打断了他的仓皇解释,凝声反问,“台风那次他也是这样?后面是怎么缓过来的?” “对,他……”满脸担忧的助理忽然张口结舌,“我、我不知道。” 年轻人的声音越来越小:“那次嘉嘉消失了两天,是雨停了才回来的……” 他看见片场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一阵面面相觑之后,有人想围上来看个究竟,有人则试图划出一条保护线。 “下雨了,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先前在人群最前方观看拍摄的米悦,此刻反应很快地挡在了好事者前面,语气平常地调侃道:“不怕感冒啊?梅导都说休息了,赶紧躲雨去吧。” “出事?能出什么事!突然下雨了有点发懵,废了条镜头而已,梅导都没说什么呢,你们倒是操心……” 他看见了周围一切混乱嘈杂的景象。 最终,纪因泓默然地收回视线,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 几乎正处于所有人视线中心,被议论或被关心着的那个人。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蹦出一个几近莫名其妙的念头。 昨晚道具组的人为赶工忙了通宵,这会儿基本都在酒店房间里补觉。 所以,那个同兰又嘉关系相当亲密的美术助理,此刻也不在片场。 下一秒,纪因泓清晰地看见了离自己很近的这一幕。 面色惨白的青年仰起脸,怔怔地望着仓促赶来自己身边的男人。 对方正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兰又嘉?兰又嘉!” 伴着一句句纯粹赤忱的关切。 “你听到了吗?还是不想理我?……还在下雨,先去屋里好不好?屋里没有雨——” 这场未被预报的骤雨越来越大了。 雨水浇湿了人们的发梢、衣角,到处漂浮着朦胧黏稠的水雾。 也淌过额头与眼睑,烙下泪水般的吻痕。 纤长浓密的睫毛同样被淋湿了,像逐渐变得沉甸甸的鸦羽,扇动得很慢、很慢。 原本剧烈颤栗着的人,恍然地眨了眨眼睛。 眨眼之后,眼前的景色依旧。 不是幻觉…… 兰又嘉因而笑了起来,苍白的嘴唇轻轻开合着,似乎说了句什么。 紧接着,他伸出手,主动攥住了男人的衣袖。 目光里满是依恋。 心无旁骛、浓烈炽热的依恋。 令他身旁的每个人都陷入惊愕的……深深依恋。 被他攥住湿漉袖口的宋见风彻底僵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怔然道:“你说什么?” “兰又嘉,你刚才跟我说了什么?” 雨声很吵,他的声音太小了,宋见风没能听清。 兰又嘉仍看着他,嘴唇轻轻翕动,很听话地重复了一遍。 他说:“程叔叔,又下雨了,我还是很害怕下雨。” 这次,宋见风听清了。 但只听清了一部分。 因为干扰着他听觉的杂音不止雨声。 在这个太过陌生的眼神注视下,他的心跳声也太吵了。 太吵了。 “陈……?” 他在叫陈易秋吗? 宋见风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下雨前的这个镜头太具感染力,顷刻间被恐惧笼罩的兰又嘉恐怕还没能出戏。 “兰又嘉,这场戏已经结束了。”宋见风认真地告诉他,“你不再是谢雪,我也不是陈易秋,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 兰又嘉仍专心地看着他,只看着他。 “我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谁。 可对方一定不知道,他在这个片场里,曾多少次逼着自己压下那些差一点就要泛滥成灾的回忆。 亦师亦友的年长男性、因为某个人才会认真学习的钢琴、几乎同音的陈和程……还有,那个和对方太像太像的人。 他真的用尽了力气,去压下这些相似的点滴,去躲开那个危险的影子,才能勉强维系心头那片早已被自己剜去的平静空白。 他已经很努力了。 可是在这个他始终无法独自面对的雨天,对方就这样忽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以记忆里最美好的模样。 温柔的、关切的…… 曾带他走出了无边黑暗的。 瓢泼大雨里,记忆轰然决堤,时光倒流回往昔。 天光昏暗,将青年美丽澄澈的眼眸映衬得更亮了。 他的目光那么柔软。 里面盛满了最浓烈炽热的依恋。 情诗一般。 宋见风近乎茫然失措地被他这样凝望着。 他无法移开回望的视线。 他想,原来兰又嘉在雨天的状态,竟然糟糕到了这种程度。 月初,傅呈钧从光海匆匆赶来,联系他帮忙支开剧组成员的那天,他曾顺便问过对方,兰又嘉在雨天具体会有什么反应。 当时航班即将起飞,对方只简单回了一句:充满恐惧,意识混乱。 而这一天,雨刚落下来的那一刻,宋见风就看到了兰又嘉的满眼恐惧。 现在,他又看到了他的意识混乱。 兰又嘉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所以,他是谁? 宋见风想着这个问题,又听见眼前人很轻的话音。 “你是来陪我度过这个雨天的吗?” 那双清澈烂漫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他,纤细的指尖攥得愈发紧了。 “对不起,我还是这么胆小。”兰又嘉说,“我以后会努力改正的,但今天,今天也许还是做不到靠自己熬过去,我觉得一切好像都在旋转……” 仍在颤抖的人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好像那是汹涌海面上唯一的浮木。 是他唯一想要的依靠。 是唯一一个,曾被他爱了整整三年,也曾陪伴他度过漫长雨夜的依靠。 被这样依恋着的男人渐渐松开了自己紧握成拳的掌心。 宋见风不再试图抵抗那股撕扯着他的力量。 也忘了所有盘旋在脑海里的混乱念头、喧嚣警报。 他忘了跟宋见风有关的一切。 他想,他知道自己是谁了。 霈然如注的雨帘里,高大俊美的男人蓦地俯身,打横抱起了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稳的青年。 越过那些或惊愕或怔忡的视线,他抱着兰又嘉,大步走向没有雨水的屋檐下。 与此同时,他垂眸看向此刻终于不再抗拒自己的人,目光里涌动着淡而温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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