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咬着下唇,小心地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夜里,风有点凉,杨嘉树穿着一身孝服,又开始给老杨烧纸。不知道过了多久,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杨嘉树回过头,借着闪烁的烛光,杨嘉树看见来人是顾琢成。 他是下午通知的顾琢成,竟然连夜赶来了吗……杨嘉树想站起来,但是腿很重,起不来,于是他保持着跪的姿势,开口,嗓音是嘶哑的:“你来了。” 顾琢成一句话没说,走过去,在杨嘉树身边跪下,“节哀顺变。” 杨嘉树递给他一叠纸钱,顾琢成接过来,烧了。 纸钱一沾火就着,火苗随风跳动,映在人脸上,忽明忽暗的。 “你怎么过来的?”杨嘉树低声说,“飞机?” 顾琢成摇头:“高铁。” “要转车吧,没有直达的线路。” “嗯。” “从哪里转的?” “广州。” “累不累。” “还好。” “吃饭了吗?” “我不饿。” 杨嘉树站起来,“我去弄点吃的。” 跪太久,杨嘉树起了一半腿就软了,往下倒,顾琢成扶住他,宽大的孝服下面,杨嘉树的身体的瘦弱的、单薄的,顾琢成把他搀到旁边的椅子上,重复道:“我不饿。” 杨嘉树眨眨眼,说:“我饿了,晚上到现在都没吃饭。” “……那我去弄。”顾琢成无奈道,“厨房在哪里?” “还是我去吧,”杨嘉树很倔强,主要是担心顾琢成被当成贼打出去,厨房里可是有一堆女人的,“你在这等我。” 杨嘉树端了一个大盆过来,里面是晚上宴席的剩菜,上面盖着两个大馒头。 “吃吧。”杨嘉树把筷子递给顾琢成。 顾琢成看着盆子里手掌大的龙虾、螃蟹钳,还有堆成小山的鲍鱼、蛏王,瞳孔明显都变大了。 杨嘉树说:“怎么样,是不是很豪华,我们潮汕宴席的标配。” “嗯,可是怎么没有菜?” “蔬菜啊?” “嗯。” “诺,”杨嘉树用筷子扒了扒,扒出来一块茄子,“给你。”
第38章 吃完饭, 杨嘉树继续守灵,顾琢成就在一旁陪着,两人偶尔说说话。 杨嘉树:“你见过我爸吧。” 顾琢成说:“嗯。”有一年在北京见的,杨嘉树跟爸爸长得不像, 他爸肥头大耳, 脸很宽, 杨嘉树却生了一张美人脸, 应该是随妈妈。幸好是随妈妈。 “他以前身体很好的, 喜欢喝酒, 每顿都喝, 我妈常常叫他不要喝酒, 他就说,应酬啦, 没办法啊。你说他是不是喝酒喝多了, 才会得脑溢血。” “可能是,过度饮酒对身体不好。” “他跟我妈分开, 就没人管他了,大鱼大肉随便吃,喝酒,还纵欲, 他不脑溢血谁脑溢血。” “……” “就是,其实, 还是挺年轻的,有点可惜。” 顾琢成越听越难受,心疼。杨嘉树迄今为止的经历,其实挺坎坷的,他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很幸福——评判一个人幸福与否的标准, 不止要看他拥有什么,还要看他失去了什么。 对杨嘉树来说,生母的抛弃,继母的忽视,生父的大意,让他丢失了很多安全感,也许他在物质上非常富足,可是精神上……是残缺的。 杨嘉树就像一只蜗牛,把身体最柔软的部分藏在厚厚的壳里,伸出一对触手观察这个世界—— 顾琢成的目光落到杨嘉树搭在膝盖的双手上,他的手指细长,指甲圆润,是一双很漂亮的手,顾琢成依稀记得握住这双手的触感,柔软,温热,好像稍微用力就能将它搓成想要的形状。 忘记是谁说过,手软的人心也软,这句话没错,杨嘉树是个善良、心地柔软的人,他有时候很脆弱,只是习惯用坚强武装自己。 顾琢成的目光向上,落到杨嘉树脸上,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是平静,可是顾琢成还是从他眼睛里读出浓浓的哀伤。霎时间,顾琢成感觉到一阵无法抑制的冲动,他想要紧紧抱住杨嘉树,把杨嘉树的外壳碾碎,让他钻进自己的保护壳中。 他抬起手,几乎马上就要这么做了,但是在手触到杨嘉树的一瞬间,他又退缩了—— 其实,某种程度上,他跟杨嘉树是一样的,一样胆小,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敢主动拥有。 他克制着,很轻地抱了一下杨嘉树,然后退回来,说了一句和刚见面时一样的话:“节哀顺变。” 杨嘉树在汕头待了两周,处理老杨的后事,老杨提前留了遗嘱,财产分成三份,一份给章芝仪,一份给杨嘉苗,一份给杨嘉树。杨嘉树没要自己那份,委托律师将遗产转赠给章芝仪,然后匆匆赶回北京。 那段时间,他过得很不好,父亲死亡带来的伤痛是持续的、越来越清晰的,杨嘉树感觉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这种灵魂深处的空洞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填满,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直到有一天,他做梦梦到自己的母亲——是亲生的,那个他从来没见过的母亲,然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自己的来处,和归宿。 杨嘉树想借工作来逃避这份伤痛,但是忽然之间,传来一个噩耗:新闻频道全面升级改版,杨嘉树服务了几年的《民生实录》忽然被通知停播,一时之间,群里吵翻了天,记者、编辑全都在问节目停了他们怎么办,领导安抚说,台里肯定会安排好的,调岗或是去别的栏目,一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杨嘉树静静看着乱跳的群消息,忽然感觉到一种诡异的平静,他的灵魂好像从身体里抽离,冷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节目停播前有一段时间的调整期,杨嘉树照常工作,只是忽然好像闲下来了,不用每天千方百计想选题,约采访,也不用风雨无阻地每天都往外跑,不用写稿子,不用开会,不用今天还没过就开始担心明天—— 可是,杨嘉树感觉到一种钻心刺骨的空虚,让他整夜整夜地失眠,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顾琢成担心杨嘉树走不出父亲离世的阴影,时不时打电话约他出来,可是他自己的工作也很忙,经常在两人约会的时候在电话里处理工作,久而久之,杨嘉树就不想打扰他了,谎称自己工作很忙,然后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发呆。 秋天,《民生实录》进入停播倒计时,杨嘉树像往常一样外出采访,写稿子,盯着剪辑,中途给自己点了一份红烧鱼外卖,吃到一半,领导打电话叫他:“小杨啊,你现在来我办公室一趟。” 杨嘉树把嘴里的饭下去,说:“领导,我还在吃饭,一会儿吃完饭去找您,可以么?” 领导:“好好好,你先吃饭。” 这个时间节点找他,一定是大事。果不其然,是为栏目组解散岗位分配的事情,领导说,杨嘉树现在有三个选择,“一个是你分到杨主任他们组去,干的呢还是你现在的工作,跑哪个口还未可知,反正去了就得服从安排;另一个,新媒体中心,未来的行业风口,岗位多,机会也多;再一个,是我私人推荐给你的,你要不要听一听?” 杨嘉树说:“领导,您说。” 领导语重心长地说:“小杨啊,我看你最近工作不在状态,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前段时间你父亲去世,对你影响太大?唉,我理解,但是呢,人要向前看……”领导可谓是苦口婆心,劝杨嘉树看开点,末了说,“你想不想转行?当记者毕竟前途有限,尤其是民生记者,你看,论专业,人家跑时政的、跑财经的,哪个不比你有优势?论前景……我跟你说句实话,现在整个传媒行业都在走下坡路,台里下一步动作就是裁员、缩编,培养全能型人才,未来只会更难……” 杨嘉树听得脑袋发蒙,只抓住了最后的关键信息,领导想让他跨界做主持人,还是少儿频道的主持人,说杨嘉树长得有亲和力,笑容有感染力,一定特别讨小朋友的喜爱……云云。 杨嘉树从入职那天起就跟着领导,见证了对方的升迁,也一起经历了不少风雨,他知道领导一腔真心为自己,可是——杨嘉树知道这不应该,但是,他是动了辞职的念头的,把真心话告诉领导,领导像是早有预料一般,长叹了一口气:“你……唉,我就知道。但是我还是要劝一劝你,你出去,找的无非还是我们这个行业的工作,既然是同行,你跳出去那就是在走下坡路……这样吧,你先考虑考虑,我给你放几天假,你看看你想怎么转型,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都尽量给你安排——别冲动,好好想想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从领导办公室出来,杨嘉树长长叹了口气,未来,未来会怎样来,现在谁又能知道呢。 他忽然觉得很孤独,一种深切而悠远的孤独。 在这个时刻,他能想到的只有顾琢成。于是他往拐角走,给顾琢成打电话。 响了好久才接,顾琢成那边有点吵:“嘉树?” “你在吃饭?” “嗯,公司聚餐,怎么了?” “没事,你吃。我就是打电话问问你这两天有没有空,聚一聚。” “什么时候?” “后天吧。” “好。” 挂了电话,杨嘉树回办公室收拾东西,车送去保养了,他今天坐地铁回家。11月份,北京正是深秋,夜晚的温度凉如水,杨嘉树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忽然间一阵秋风吹来,旁边的大树哗啦啦往下掉叶子,他怔住了,心中无法抑制地感到悲伤。 这条路人很少,左右看看,就只有飘零的落叶和昏黄的灯光,杨嘉树裹紧风衣外套,埋头快步赶回家中。 两年前他搬了家,从一个小套房搬到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套房,新家楼层不高,杨嘉树看中的是卧室落地窗望过去的一颗大树,树景有四季,四季有四季的美,秋天一到,树的叶子就变黄了,风一吹,叶子纷纷往下掉,有时候杨嘉树把窗户打开,还能收获几片漂亮的树叶。但可惜,杨嘉树平时工作很忙,已经很久没有透过窗子欣赏那么美的景色了。 他回到家,扑面而来的是满室的清冷和幽暗,没开灯,杨嘉树踢掉鞋子,穿过客厅,径直走到卧室,然后一头栽进柔软的大床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翻过身,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枯树上。不知道是不是没开灯的缘故,杨嘉树觉得那树影巨大,在风中微微摇晃,好像一头巨大的野兽,向他露出尖利的獠牙。杨嘉树看了一会儿,走过去,把窗帘拉上,“唰”地一声,室内被纯粹的黑暗填满了。 他回到床上,打开手机微信,发现顾琢成发了新的朋友圈,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一个熟悉的人,杨嘉树看了一眼,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就是一张很普通的聚餐照,但是,顾琢成身边坐了一个女性,她很漂亮,大波浪,敞开的风衣外套下是尽显女性柔美的花边领衬衫,不知道是拍照角度给人的错觉,还是他们本来就这么亲密——杨嘉树看到她几乎依偎在顾琢成的怀里,而顾琢成嘴角含着笑,手从她的后背伸出来,对着镜头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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