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仿佛这不合他的性子,本不打算问,最终却还是没忍住。
花信盯着乌行雪,一字一句道:“云骇当年落回人间时,本不该记得仙都发生的一切。但当年我负剑奔往大悲谷见到他时,他又分明记得所有。”
乌行雪轻轻蹙了一下眉,觉察到了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就见花信朝乌行雪腰间的梦铃瞥了一眼,沉声说道:“仙被打落人间、忘却前程,此事恐怕有灵王一份力。既然灵王出手,想必不是轻轻松松所能解的。他从来不是头一位,也并非最后一位。在他之前、在他之后,都有仙忘却所有落回人间,就我所知,从未有谁成为凡人后忽然记起仙都所有……”
“唯有云骇是例外。”花信顿了片刻,问乌行雪,“灵王可曾做过什么?”
乌行雪立刻道:“不曾。”
花信沉默,看起来并不相信。
乌行雪:“我同云骇私交不浅,当年亲自送他下的人间,亲手摇的铃。我比谁都希望他忘记所有,什么都不要记得。”
花信:“既然是灵王亲手摇的铃,恢复记忆有多难,便不用我赘述了,想必灵王自己最有体会。”
乌行雪眉心深深蹙了起来。
花信又道:“灵王都没能即刻做到的事情,云骇如何能做到?”
当初大悲谷一剑钉住云骇后,他常会记起云骇望向他的眼神,也常会反复想起云骇说的话。那眼神和话语,分明记得曾经身在仙都时的所有事情。
曾经无人可怪时,花信对乌行雪升起过几分怨意。
他心想,被梦铃抹去的记忆怎么可能轻易恢复?看看如今的魔头乌行雪便知,想要恢复记忆究竟有多艰难。
连乌行雪本人都如此艰难,何况其他人?
云骇怎么可能在没有梦铃相助的情况下,忽然之间想起所有?!
而以云骇的性子,想起过往仙都所有会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那数十年云骇又是如何度过的?
花信根本不敢去猜。
他有时候会想,倘若云骇从不记得过往旧事。不记得少年时在山野为谁所救,不记得在花家修习过法术,不记得飞升去过仙都,不记得仙都里发生过的一切,会如何?
还会发生后来那些事吗?
还会有大悲谷的那一剑么?
应当不会了吧。
每每想到这些,花信便会陷入更深的泥墙里,更加回不了头。
曾经的数百年里,花信从未提及,自然也从未在外显露过分毫。直到这一刻,他的灵识即将散去,才终于带着怨意问了出来。
他想要一个答案,否则不能瞑目。
他看着乌行雪说:“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有意无意解了云骇被封的记忆。”
花信顿了一下,沉声道:“只有你。”
乌行雪有些默然。
倒不是他真的被问得哑口无言,而是花信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他亲手给云骇摇的梦铃,对方不可能一夕之间恢复如初,除非无意间听过解铃之音。
倘若真是如此,确实不会再有其他人能做到此事了。
只有他。
身侧萧复暄面容一冷,正欲开口,忽然听闻一道煦如清风的嗓音响起:“也不是只有一人,还有我呢。”
那嗓音分明同乌行雪如出一辙,却来自于身后!
乌行雪一愣,同萧复暄对视一瞬。就连花信的残影都怔了一下,猝然抬眸。
他们循声望去——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掠风而来,落到近处!长靴触地时轻如点水,砂石无声,却又有万丈威压横荡开来,震得整个地底崖壁隆动
萧复暄手下扶握的“免”字剑似有所感,剑音轻鸣一声,流过微光。
乌行雪立刻朝剑看去。
却听萧复暄低声道:“无事。”
他长指一动,在剑柄上点了点,那轻鸣声便戛然而止,灵剑瞬间乖顺地安静下去。
他这才又淡然抬眼,朝来人看去。
其中一人身着鎏金黑衣,个头极高,眉眼利落冷俊,颈侧隐约有“免”字金印微微亮起又隐匿下去,就连身侧掀起的风都带着寒芒剑意。
另一人则是白衣银靴,束着白玉发冠,戴着一张镂银丝的面具,手提一柄同样镂着银丝的灵剑。剑鞘轻磕在衣饰上,当啷作响。
那不是别人,正是乱线上的天宿和灵王。
而方才回答花信的那句“不止他一人,还有我呢”,就出自灵王之口。
第108章 归去
那大概是大悲谷底最奇异的场景。
那几人视线相对之时, 风瞬间寂静。
那是一个极微妙的刹那,却显得无限长。
几乎所有人周身的气劲都无声流转起来,带着一种剑拔弩张却又牵连至深的紧绷意味。
直到一个声音刺破了寂静。
那是花信, 他盯着忽然而来的灵王, 哑声轻问:“你方才那话是何意?你说, 云骇恢复记忆与谁相干?”
灵王微微侧了脸,转向花信:“应当是我。”
花信深深拧着眉, 似乎听不明白他的意思。那种茫然混杂着震愕的表情极少会出现在他脸上:“应当?如何叫做应当?”
花信沉声道:“你们明明毫不相干,如何会碰上。”
一个是乱线的灵王,一个是现世的人, 即便这位灵王曾经去过现世, 甚至想将现世当做乱线斩断, 也对不上年份, 怎么可能牵扯上关系?!
灵王思索片刻,答道:“我每找到一条乱线,总要沿着线往前再追溯十年百年, 找一找乱线的因果源头在何处——”
灵王顿了一下,尚未往下说,乌行雪就已然明白了。
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
灵王之责是斩去乱线, 这位灵王当年既然将现世看作乱线,那必然要往上查找一番, 看看他以为的“乱线”究竟从何而始。
“我往前追溯了数百年。”灵王说。
花信脸色一变,似乎预料到了灵王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灵王说:“我曾在追溯的间隙里看见过你所说的那位云骇。”
花信虚影在那一刻几乎黯淡无光, 他嗓音喑哑, 僵立着问:“何时?”
灵王沉吟片刻,答道:“几百年前, 他那时不是仙,而是一介凡人,会些简单术法招式,但都是皮毛,没有仙气。”
花信的影子颤了一下,轻声自语:“被打落人间的仙,仙元会碎,再不能聚合……”
所以当年的云骇只能学到皮毛招式,永远不会再凝出仙元。
“凡人……”花信低低重复了一遍,又道:“你见到他时,他在做什么?”
灵王道:“被邪魔围困。”
花信闭了眼。
乌行雪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云骇诘问里的一幕——
当年成为凡人的云骇碰到邪魔,将死之时隐约记起自己曾抵抗过一道铃音,自那一刻起,云骇记起了一切前尘过往。
如今想来,那确实有些蹊跷。
人不会突然想起自己根本不记得的声音,除非他在那一刻听到了相似的响动。他之所以会在那一刻突然想到梦铃之音,只能是因为他真的听到了。
只是濒死之时意识不清,将“听到”和“想起”混淆到了一块儿。
果然,就听花信低声问:“之后呢……”
灵王答道:“我那时梦铃尚在,佩于腰边。在追溯之时停过一瞬步。梦铃有响动,大抵传进了他耳里。”
时间间隙里的一声梦铃铃音,无意间让云骇尘封的记忆松动。那一切或许是阴差阳错,但云骇确实从此走上了另一条路。
花信沉默未言。
他的虚影在风里轻动,看起来仿佛在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此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巨大的荒谬。
曾经那数百年里他总在想,如果当初云骇没有恢复记忆,没有想起任何仙都过往,是不是就不会再有后来种种。
不会变成邪魔,不会避而不见然后造一个傀儡哄骗人,更不会在大悲谷遮住面容、迎着剑尖被钉在谷底。
他想得怨恨横生。
如今他却发现……
云骇后来的种种起始于记忆松动的那一夜,记忆松动是因为恍然听见了一道铃音,那道铃音来自于乱线的灵王。而灵王所在的乱线……
是他诱着封家开的。
一切因果宿命绕成了一个巨大的圆。
他想救之人,原来在更早之前已经为他所杀。
***
花信的虚影抖得越发厉害,几乎溃不成型。
他忽然觉得,这数百年来自己所撞的南墙,所谓的孤注一掷,统统成了莫大的讽刺。
哪怕没有人来逗他,他也想笑。
“我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他动了动唇,自问了一句。
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曾经永远板正的明无仙首低着头,整道虚影都在震颤。
不知是崩溃,还是已近癫狂。
“他是因我而死……”花信轻声喃喃:“他因我而死,一切皆由我起,我却在这假惺惺地端出一份虚情。”
他一个人在两条线上来来回回,一个人躲避着乱线上的大悲谷山神,一个人供着那个不知结局的邪阵,又在乱线云骇找上门时,收着杀招送上命门。
如此种种,端给谁看?
其实根本没人在看,在意的那个人早就看不到了。
他不过是自我打动,自欺欺人。
花信怔怔抬起头。
曾经那个明无仙首就像忽然从一场空梦里辗转醒来。他眸光在那四道身影间滑过,最终落在萧复暄身上。
他哑声开口,第一次提了那个地方:“你们去过现世的大悲谷底?”
萧复暄答道:“去过。”
“见过他么?”
“见过。”
“也有诘问?”
“有。”
“他……后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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