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指自己眉尾一道长疤感叹:“这疤就是他忽然暴怒划出来的,他人喜怒无常,安静时看着莫名可怜,一怒就极其可怕。那么多人都怕他怕得腿肚子发抖,就大当家真心实意把他当兄弟。”
“说起来也是凑巧,二当家竟然也叫贺如钰,也真是稀奇。”
“怎么个稀奇?”
“小兄弟不知道吧,这名字钉在芦城的耻辱柱和诡事录上。”糙汉摇着头,“好几百年前了,国都叛国贼的儿子一路逃到这边境城来,妄图想逃出去。后来那人叫官军抓回来,未免夜长梦多,就在芦城里行刑。”
糙汉抬手比划斩势:“定了斩首之邢,当时居民们都以为刑罚不够,追着刑车到刑场,恨不得踏碎其身。可奇怪的事发生了,那一刀下去后,叛国贼的头颅不见了,就剩个身躯跪在上面。青天白日,瘆人得很……”
周刻安静听着,一边潜离握住了他的手,体温极低。他回握住,试图替他暖起来,却是于事无补。
或许是因他自己也发寒的缘故。
官衙到刑场不远,他们没走多久就到了。刑场上押跪着一列贼首,排第一个的估计就是那大当家,还在激愤大骂。他越激动围观居民便也越激动,捡着西红柿和鸡蛋砸过去。他人被砸得狼狈,又转头啰里吧嗦地追问其他贼首。
隔得远,周刻也听见了那追问——“如钰呢?”
贺如钰早已走啦。
“小道士……回去吧。”潜离低着头紧紧抓着他的手,脆弱得似乎下一刻就要崩溃。
周刻转身将他抱进怀里,捂住了他的耳朵:“别听。”
身后——
“午时三刻到——行刑!”
狐妖的识海万丈狂澜,小道士闭上眼运转灵力,与他神魂同,与他记忆共,去看三百年前的行刑。
*
三百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末春初的晴天。
顶着贺如钰之名的叛国贼被押往刑场,一路而去,道路人相挤,万民拿着各种东西往他身上砸,连带无数咒骂。贼首坦然接受,不躲也无处可躲,来到刑场下车,一身脏污与伤痕。
刽子手等着午时三刻,百官等着绳之于法,万民等着天理昭昭,贼首什么也不等。
人群中忽然传出讶然声,贼首勉力抬头,看见那狐妖换下白衣着红衣,拎着一坛酒而来。
所有人为那绝世而寂静,也为这万中独一来为叛国贼送临别酒而寂静。
他来到他面前蹲下,揭开酒封,倒了一杯递给他。
他双手在背后绑住,低头咬过那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围观者反应过来,有人带头大骂一声叛徒,手上的东西砸向受刑者和送别者。
红衣人不为所动,背后不设防,一点妖力护住手中酒,斟满三杯给他,他咬过这三杯全部饮尽。
狐妖沉静斟着,目光亦沉静,指尖却发抖。
一杯敬你俯首认罪。
一杯敬你忠义两难。
一杯敬你黄泉走好。
喝过三杯,他自己提起酒坛,在赴死者眼里,身后万众唾骂丢掷里,旁若无人地将剩下半坛烈酒灌尽。
这一坛敬我沉沦誓约,长路无言。
饮尽,他放下酒坛呛得撕心裂肺,抬眼和赴死者对视。偌大天地只剩一人一妖在刑场上下共负骂名,浩大喧嚣里绝对寂静。
午时三刻到,行刑声起,贼首终究一字不出,狐妖起身后退,水珠凝在眼角。
贺如弦最后看他一眼,唇形无声:“走吧。”
他低头,日光凝在刀下,蓄势一刀挥下。罂粟四去,开满狐妖的红袖。
狐妖接住滚落下的头颅,脚尖一踏,刑场时间在此定格。
万民将要扑上去践踏其身骨,却发现叛国贼的头颅消失不见,只留一具无头的躯壳和喷溅在地的鲜血。
午时四刻,恐惧弥漫在刑场,那无头身躯到底无人敢践踏,跪在刑场上受日曝风吹。
而十里之外,红衣狐妖抱着头颅,埋在一株还没有花开的桃花树下。
春来了。
我的送别酒一滴不剩。
第55章
冬去, 一行人在芦城滞留,城中百姓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地准备过新年。
官衙里抽空办了场庆功宴,周刻等人也受邀在列, 宴上热酒一杯接一杯, 他接过饮下, 也不再觉得烈酒烧喉,辛辣里有着别样的催眠式的痛快。有趣的是五人里一个个都闷着喝酒, 潜离慢慢品着,与人聊天时含笑,桌子底下的手和周刻相牵。
宴席上, 夏宿雨在一众官军里显得特别,她亦束发着骑装,或许是重担卸下后确实高兴,开宴时就一连喝了三大碗的烈酒。那线人糙汉大哥在她身边拦着, 夏女官只笑:“我痛快!今夜不醉不归!”
周围官军起哄:“大人觉得哪件事最痛快啊?”
夏宿雨一口闷了半碗,瞟了身边一眼,眼睛里的泪光一闪而逝, 随即继续豪爽地笑起:“夙愿以偿,哪哪都痛快!”
她端起酒去和糙汉大哥的碗一碰, 那大块头竟比她还腼腆。
置身喧嚣中就像沉溺在热泉里,甜的苦的都能叫这喧嚣掩盖过去,短暂地交融成一体的人间红尘。
后半程, 官军们玩起掰手腕,郭春山也加了局, 撸起袖子和对方玩。他看着少年气浓厚,力气却不小, 一连赢了好几个,那糙汉大哥便也来。
周刻干了几杯后只觉得身体暖了起来,看着那边热闹,紧握住潜离的手低头和他撒娇似的说话:“我醉了。”
潜离“呀”了一声,拉出他的手支在桌上:“醉了好,我们也来玩。”
郭春山那边围观者众,这边一道一妖自娱自乐,两只手交握一处摇摇晃晃,压根就不是掰手腕,像是小朋友勾着手指索取疼爱。
潜离忍俊不禁:“真的迷糊了?”
周刻低头,额头抵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带着醉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乖乖点了头。
潜离伸手要来揪他呆毛,那边又哄闹起来,原是郭春山掰手腕赢了糙汉大哥。一边歪头观看的夏宿雨在哄闹声里拎起糙汉大哥的后颈衣领,把人提溜开,自己坐到了郭春生的对面:“道长,咱们也来一局。”
哄闹声更大,周刻眨眨眼,看见了郭春山耳朵腾的红了,一下子精神了:“嗯??春山那小子?”
“八卦。”潜离这么说着,下一句说:“我猜他输。”
果不其然,小混血坚持了一会输了。
周刻拉着潜离的手摸下巴阴阳怪气:“哟哟哟~”
夏女官笑着和小混血碰杯喝了酒,酒过三巡后,她和糙汉大哥对视过,两人起身一起抱拳:“各位,我们有事想宣告一下。”
周刻挑左眉,潜离扬右眉。
“我们二人决定,择吉日新春元月十六,”夏宿雨慢了半拍,糙汉大哥红着耳朵替她说了接下去的话:“成婚。”
“!”
官军们显然是早已料到有这一天,登时群魔乱舞,拿着碗筷乒乒乓乓敲起来大笑大吵,奇奇怪怪的祝福语一句接着一句,场面像一百只青蛙大呱特呱。
郭春山手里的酒杯差点掉到地上,叫他眼疾手快地捞住了。酒液洒在手上,他楞了一会,抬起头来和众人一起说:“恭喜。”
一边的陈定也懵了一会,干笑着转移话题:“巧了,元月十六正好是我生辰来着,是个吉日哈哈哈哈……”
展秋柏倒了杯酒给他,陈定讪讪不说了。
周刻吸了几口凉气,听到陈定说的话反倒发起了呆:“我生辰也是元月十六。”
潜离表情夸张:“哇~真巧,再过不久小道士就十八了……”
周刻转念就明白了,待到宴席结束,他拉着大妖怪回房间里推墙上圈住:“老实交代,找过几个元月十六的崽子?嗯?当了我的初恋,还当了别人的?”
潜离瞪大了眼睛,对着他左看右看,避轻就重:“初什么?”
“目成心许有什么意见吗?”周刻低头挤他,酒气热气一并往耳边吹,笃定地告诉他:“每一回都是这么个样。”
潜离的笑意凝固在唇边,揪住了他的衣角,不自觉地缩起来。
“真的。”周刻把他困得无处可避,“目、成、心、许。”
*
新春来得热烈,夏女官和功成身退的线人大哥的婚事筹备快速而齐全,用双方的话而言,“脑子里不知道模拟了几回”。因这对新人,也因生辰日,周刻只觉得新年和上元节都没以往的有趣,唯元月十六是重头戏。
他去找过郭春山小同志几回,无奈总是逮不到。小同志在大家面前似乎没什么两样,该吃该笑依旧闹,但一转身,人又不知道待哪个旮旯里画圈圈去了。
失恋可大可小,那纯良小弟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元月十一那天周刻遇到展秋柏,问起小混血时,面瘫帅哥神情有了波动:“没事,他人不见是挑礼物去了。
周刻眉间一动:“给夏女官的贺礼?”
“嗯。”
回去时和自家狐狸说起这事,他有些不得其解:“他到底是心不心悦呢?”
“心悦的。”潜离摆弄着剪纸道,“求而不得和喜爱不冲突,那混血应该晓得。”
周刻把狐妖捞进怀里:“我是说,展秋柏那人。”
展面瘫走在路上忽然打了个喷嚏,他运灵净化周围空气,这才继续向目的地走。
目的地是官衙院子里偏僻的假山,他来到假山后站了半晌,无声叹了一口气,伸手往假山的坑里摸索,停顿在一团冰凉凉的小东西面前。
他运灵使指尖温度上升,没一会,那小东西追逐着温热盘上来,一直圈到他手腕处。展秋柏再伸出手来时,手上盘了一尾醉醺醺的小小青蛇。
他盘腿坐下,轻轻抚着小蛇。
元月十六很快到来,那新人的婚宴只请了些熟人友人,本着颗低调的心,满城百姓却早已把这段情意传开,携着贺礼不请自来,既敬父母官连年所献,也贺有情人终成眷属。
周刻和潜离也送上了贺礼,宴席上遇见郭春山,那少年笑着叫大哥大嫂,腰间常佩的佩剑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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