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离愣住,“就这样?” “还有……”那女人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神情,“她要我转告你们一句话。” “什么话?” “——异界已经不同。” 这话是什么意思?罗离听得一头雾水。 那女人又说:“你的同伴里是不是有一个长着银色的头发?还有一个女人冷得像冰?” 罗离点点头,“你见过他们吗?” 那女人摇摇头说:“我没有见过他们。这都是那个人告诉我的。” 罗离问:“我要怎样才能找到那个人?” 那女人微笑:“你不用去找——明天一早她就会到这里来。” 罗离又愣住,“她会来?” “不错。”那女人将酒杯轻轻推到他面前,“现在,你可以喝杯酒了吧?我收下了人家的定金,可是要好好款待你们的。” 罗离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实在已经渴坏了。 也累坏了。 那酒出乎意料地醇厚,醺然酒意涌上来,罗离很快就觉得眼前模模糊糊,脑袋歪在椅背上睡着了。 ×××××××××××××××××××× 流玥走在前面,裙摆擦过青石路面上掉落的枯叶,沙沙轻响。 穆天背负着双手,跟在她后面。 夕阳在慢慢落下去。 暗红的一轮,像失去了温度的炭火。 昼夜交替的间隙,思绪仿佛也容易析出裂缝,总有些莫明其妙的想法冒出来。 穆天一直看着前方几步远的身影。她的脚步保持着一种始终不变的刻板节奏,倒像一个装了机括的木偶。 其实她一点儿也不像苏泠。 相貌不同,性格更不同。 可是,在青丘的街头,当他第一眼看见那个淡如雪莲的身影,他就知道,那一定是她。 为什么? 穆天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疑问。他一直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不知为什么,忽然间,他感觉到了困惑。 为什么在他心里,她们两个人始终重叠在一起,无法区分彼此? 难道只是因为,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已经无法从他灵魂深处分割去的缘故吗?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耗费了那么多的力量,却没有能够找到她呢? “为什么我会有第七世?” “哎?”穆天愣住。 “为什么我会有第七世?”流玥重复了一遍。她没有回头,甚至步伐的节奏也没有丝毫变化。 穆天一时没有作声。 因为我的缘故。他可以用这么几个字回答,大概,流玥心里也多少猜到了一些真相。可是,如果她再追问下去呢?她再追问千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呢?他该怎么回答? 流玥是个很淡漠的人,她不感兴趣的事就不会多说一个字,但她也是一个很执着的人,她想要做到的事情她也绝不会放弃。 “我的第七世跟你有关系,是吗?”
穆天叹口气,然后苦笑:“是,是跟我有关系。” 一个人,明知道前面是悬崖,再走一步就粉身碎骨,可是却别无选择只能笔直往前。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穆天现在总算明白了。 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别的选择,他可以说谎。 穆天不是个老实人,他也说过很多谎话,骗过很多人,但是有一个人他从来没有欺骗过。 前世没有,今生也绝不会。 所以,如果流玥继续追问下去,他一定会把事情源源本本都说出来,即使他知道说出来之后,就真的会失去她,无可挽回。 然而,流玥没有问,她又恢复了沉默。 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地走着。 不变的节奏。 不变的距离。 夕阳熄灭了最后的暖意,树林中吹来的风仿佛阴寒的刀刃划过。 穆天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神族的体质本来最惧阴寒,自从进入异界,他重伤未愈,又过分耗费体力。无论他的法力有多强,这时候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的血管里就仿佛有无数根冰针,冷汗顺着他的后背不停地淌下去。 他还在极力控制自己,然而他的身体越来越重,两条腿却绵软得仿佛快要融化了一般,难以支撑。 穆天正想说:“停一停。”流玥忽然加快了脚步。 快得他几乎无法跟上。 就好像她感觉到了前方有什么在召唤。 可是,穆天极力地朝前方探望,却只看见沉沉的暗夜。 “流玥……流玥!” 精族祭师似已完全听不见,径直向前。 穆天只好勉力提气。这时候他才发觉,今世的流玥不但剑法很好,步法也是一流的。以他眼下的情形,竭尽全力也无法缩短任何距离。 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真要命。 但是再无奈也没有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急掠而去的身影,有如拂过夜色的一团淡蓝的雾气。 前方忽然出现了灯光。 长长的一串,如星点般连绵,像是逢年过节时,大庄园墙头悬起的灯笼。 流玥朝着灯光奔去,没有丝毫的迟疑,仿佛那正是她寻找的地方。 穆天尽力跟住她。 然而,他心里忽然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模模糊糊,飘忽不定。 灯光越来越近。 果然,一座庄园的轮廓渐渐出现在灯光中。 庄园的大门很高大很富贵,但是再高大再富贵,穆天原本也不会看在眼里。可是,他一看见这座大门,心里便猛然一震,就好像被人狠狠地捶了一下。 那门的两边,各卧一头石兽,左边的石兽九头,右边的石兽九尾。 他终于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流玥已经跑上了大门前的石阶。 穆天很想叫住她,然而他张开嘴,声音却涩在喉咙里,全然发不出来。 门里的人仿佛早就已经知道流玥将要到来,当她刚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大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穆天眼看着那个淡蓝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就好像有只手把他的心一点点掏出去,胸口越来越空,越来越冷。 这种感觉两百年前他曾经经历过一次。 那天,他最信任的圣皇殿侍卫失魂落魄地从玄灵谷回来,告诉他,失去了精石的下落。 所有精族的祭师,在六世轮回之后,最终都会化入无形无质的虚空。 但是千年之前,他不顾一切地硬留下了苏泠的魂魄,将她带出了异界。 他又从精魄的手中盗取了精石,将那魂魄注入。 而后,他将精石交付给他最信任的侍卫。 他用两三句话就把经过解释完了,但那侍卫的脸色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缓过来。 大概任何人听到他这样说,脸色都不会好看。他们心里可能都在想,这个人疯了。 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但是无论如何,他也要试一试。 那本是他最后的希望。 如果可能,他宁愿自己守护在玄灵谷,等待五百年的时光,等待精石汲取日精月华,等待有一天重新看见刻骨铭心的笑靥。 但是他不能,他毕竟还是神君。所以,他只能留在圣皇殿,等待。 算来,离五百年,不过还差三年而已。 “一眨眼……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侍卫脸色苍白,语无伦次。 “陛下,处死我吧!” 他沉默着。 九死一生的冒险,五百年漫长的等待,眼看将要来临的希望,却在最后一刻被掐断,那种滋味又有谁能够忍受? 如果是以前,他肯定已经将这个人杀了,但是他没有动手。因为他如今已经变了,他绝对不会随便地对一个人动手,不管那人做了什么事。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 过了很久,他挥手让那个侍卫走了。 空阔的大殿里,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仿佛这世界,也只剩下了他一个孤零零的人。 刺骨的寒意从血脉深处涌出来,一瞬间,寒冬降临了温暖如春的圣皇殿。他被这寒意逼迫,在不由自主间缩起身子,越缩越拢,紧紧的紧紧的抱住自己。 失去她了。 他知道。 失去她了。 在异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只是不甘心,所以非要试试。 后来他费尽各种力气,动用一切可能的力量,却始终找不到她的踪迹。 他一次又一次地听取失望的结果,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冷静,因为早已经明白不会有结果。 她不肯回来。 她不会原谅。她最后的眼神那么痛苦那么依恋那么绝望,就像看着一个魔鬼,心爱的、不可原谅的魔鬼。爱着又恨着,像火与冰交叠的折磨,谁会想要回到那样的痛苦里来?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所以,注定会失去她的踪迹。 那不是别的任何人的错。 那只是他自己的错。 ×××××××××××××××××××× 大门又缓缓地合拢。 漆黑的门扇,一颗颗铜钉在暗红的月光中就像无数嘲笑的眼睛。 穆天慢慢地走向那扇大门。 当他踏上第一级石阶,沉重的脚步就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但是当他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便有力了许多。 当他站到石阶的最高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吃饱、睡足,精神好得不得了的人。 他伸手去推开那扇门,没有丝毫的犹豫。 门动了。 然而,不是打开,也不是关得更紧,而是——“流动”! 漆黑的门扇仿佛突然间失去了实体,连同那无数颗嘲笑的眼睛,扭曲,变形,便如同被手指搅动的雾气流动。 雾气便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越流越快,在穆天的身周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漩涡。周遭的一切,高墙、灯笼、树木、门旁的石兽……甚至连穆天脚下的石阶,都被飞快地吸入。 穆天没有动。 那漩涡越转越快,越逼越近,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随时会将他吞噬。 但是他始终都没有动,就像一尊石像,淡然地注视着眼前飞转的一切。 查看该章节最新评论(3)正在加载…… 第二十四章 故人 巨大的漩涡就像一只越来越密的茧,将他从头到脚地包裹住。可是他的神情却如同石雕。任何人都无法从他脸上猜到,他此刻在想些什么。突然,旋转的一切停止了。就在一瞬间嘎然而止,烟消云散。大门、铜钉、高墙、灯笼、石兽……一切都消失不见,便如同从来不曾存在。夜空清澄,连一丝云彩也没有。暗红的月光静静地笼罩着大地,空阔的山坡上,穆天独自伫立,依然还是原来的姿势,依然还是原来的神情。庄园不见了,连同刚刚走进去的流玥,一起不见了踪影。树林也不见了,他的脚下只有一片草地。然而,他却像完全无动于衷。眼前一切诡异的变幻,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在他眼里。风吹过,山坡的另一面,传来一声叹息。那声音又干又涩,就像从一个千年没喝过水的喉咙里发出来,倒更像一声干嚎,让人听了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叹息声还没有消散,一个很瘦很长的白色人影出现在山坡顶端。他的个子其实本不是很高,但他实在是太瘦了,所以看上去特别地长。他身上那件白色的长袍窄得只能勉强塞进一个六岁孩子的身子,可是穿在他身上却空空荡荡。如果说平常形容一个人“瘦得像竹竿”是夸张的话,那么这样形容他也是夸张——大多数竹竿都比他胖多了。不但瘦,而且干枯。别的瘦子瘦得皮包骨头,而他的皮都陷进了骨头里。所以他的脸看上去就像一个骷髅,只是比骷髅多了两只会动的眼珠子。这两只眼珠极小,却射出冰冷的光。他的视线所到之处,便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连野草也会畏缩地伏倒。可是他的人并不因为这双眼睛而多丝毫的生气,反而显得更加可怕。如果世上真的有死神,那么死神就应该是这个模样。当穆天看清这个人,脸上的神情也终于发生了变化。他大吃了一惊。这很自然,任何人见到这么样一个人,都会大吃一惊。但是他接下来的反应就很特别了。他忽然大笑起来。有的人在很恐惧的时候也会大笑,因为笑可以壮胆,也可以掩饰恐惧。但是穆天的笑声里连一丝一毫的恐惧也没有,他就好像真的见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大笑不已,笑得连眼泪都迸出来了。那个人冷冷道:“久违了,帝晏!”他的声音实在太难听,穆天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才止住了笑。“启归啊启归,”他轻叹着摇头,“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啊?”虽然他努力想做出一点同情和感慨的样子,但是偏偏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憋着一肚子的笑。启归冷冷地瞪着他,道:“你看起来倒是没怎么变。”穆天微笑,“托福托福。”他们两人就像一对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寒暄问候。可是穆天的神情语气都像在玩笑,而启归的眼里却充满着怨毒和仇恨。穆天越是嘻笑,启归眼里的恨意便越深。他上下打量穆天良久,微微眯起眼睛,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你还是变了。如果是以前,你此刻必定已经拔剑。”穆天忍不住叹口气:“你也有没变的地方——还是那么罗嗦。”启归阴恻恻地说:“我们久别重逢,难道不应该多叙叙旧?何况——”他故意停下来,想卖个关子,然而穆天却一副要打瞌睡的模样,他只好说完:“我倒也罢了,你再不多说几句,只怕以后也没有机会了。”穆天这才流露出一点兴趣,“为什么?”启归冷笑,“这还用我说明白?”穆天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回我还真是不明白。我只知道千年前你就死在我的剑下,就算你的幻力能让你阴魂不散,支撑到现在,你也绝对不可能杀死我。”启归道:“我的确不能杀你,但是我能把你困在这个幻境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里永远都会只有你一个人。”穆天笑笑。启归盯着他,“你不信?”穆天悠然道:“就算我相信,我的朋友也不会信。”“朋友?哪个朋友?”启归诡异地一笑,“如果你在说那个银白头的家伙,那我不妨告诉你,他眼下自身难保。”穆天打了个哈欠,连话都懒得回答。启归盯着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悠然,结果却只是更加刺耳,“你以为你的朋友就那么强吗?你莫非已经忘了,千年之前,以你的法力,不也照样陷入幻境?如今,他也一样。”穆天嗤笑,“你若说翼风的剑法胜过我,我不会承认。但是若说到定力,那我想不认输都不行。你们这些玩意儿千年之前能够陷住我,但是翼风绝不会上这个当。”启归似乎很是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才说:“你果然是变了,想当年你一剑纵横,天下无敌,你眼里绝没有别人,更不会承认有人能够胜过你。不过,有件事你却忘了。千年之前,你本该立于不败之地,又为何会陷入?那不过也是因为你终究还是有一个弱点。人人都有弱点,你的那个朋友也不例外。而且,不巧的是,你那朋友的弱点与你一般无二——这,想必你心里更清楚。”穆天没有否认。但是,他的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任何人看到他的神情,都能看得出,他对朋友的信心。他虽然经常感情用事,也做过很多胆大妄为的事,但他绝不会把朋友随随便便地拖入险境。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异界的危险,如果他不是绝对相信翼风,他不会开口请他帮忙。启归当然也看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他也并不失望,因为他手里还有一记杀手锏。他说:“就算你不担心你的朋友,难道你也不担心你那个心爱的女人吗?”穆天板起脸来说:“我为什么要担心她?你既然对我们都已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你也一定知道那个女人早已移情别恋。我为什么还要担心她?”启归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想不到你也会说出这么拙劣的谎话。只可惜,你越是这么说,越证明你心里担心得要命。”穆天苦笑着揉了揉鼻子,说:“我也想不到,我肚子里居然会钻出你这么一条蛔虫来。好吧,你到底想干什么?”启归说:“你应该先问问她现在在哪里?”穆天说:“她现在在哪里?”启归的眼珠在黑洞一样的眼眶里转了几转,“人人都说你是个聪明人,你倒猜猜看?”穆天说:“我猜,她就在这里,只不过她在另外一个幻境里,所以她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她。至于那个幻境,你早就已经故意给我看过了,那就是千年之前的百井山庄。”启归很满意:“那么,她在那个幻境里干什么,你也猜到了?”穆天说:“我猜,你正在给她看千年之前,我在百井山庄做的事。”他忽然变得像颗算盘珠子一样听话,无论问他什么,都会老老实实,一板一眼地回答。启归知道自己这次终于抓住了要害,咧咧嘴,似乎在微笑。他说:“你放心,现在她还没有看到那一幕,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不会让她看到那一幕,那样你就仍然有希望。否则,千年前的事情就会重演。至于那是什么条件,你一定也已经知道了吧?”穆天回答:“不知道。”启归怒道:“少装蒜!”穆天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认定我能开启天路?”启归冷冷道:“因为你是预言里的‘第六人’。”穆天又沉默下来,这次却没有过多久,便开口:“能不能换个条件?”启归一字一字地回答:“那么你就会看到千年前的事重演,而且这一次你绝没有任何办法再让她转生。”穆天叹口气,蹲下身子,在地上按了一阵,挑了块平整的地方一骨碌躺下来。启归起先还耐着性子,直到他连眼睛都闭上了,终于忍不住问:“你干什么?”“睡觉。”穆天懒洋洋地解释,“反正你杀不掉我,我也冲不出这个幻境,你说的事我又根本做不到,那我不睡觉还能干什么?”启归愕然地瞪着他,只觉得气血上涌,却完全猜不透这个人的心思。“哦,还有——”穆天闭着眼睛说,“我见到你的时候,实在很想再戳你一剑,我没有那么做,不是因为我变了。”“那是为什么?”穆天受累抬起眼皮,用一种无奈已极的神情看了看他,说:“想不到你的眼神也差到这个地步了——你没见我根本就没拿剑吗?!”×××××××××××××××××××罗离发觉自己站在一座庄园大门前。门扇漆黑,无数颗锃亮的铜钉在阳光下晃得人眼都花了。这扇门可真宽真高,罗离快把后脑仰得碰到后背了,才看见门上的匾额。上面书着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正如这扇大门一样气派。可奇怪的是,罗离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那两个字写的是什么。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会站在这里,来这里之前的一切事他都忘了,就好像他是从天而降,落在了这里一样。他还在发愣,忽然间大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真对不住,让你久等了!”罗离一看见这个人,差点就跳了起来。那是一个很年轻的人,相貌英俊,衣着庄重,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言谈举止温和而有礼,一看就很有教养。这样的人,任谁一见都会对他很有好感。如果罗离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他也一定会很想结交结交。然而,他们已不是第一次见面。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还是在青丘,旅店的屋顶上,那时这个人正阴恻恻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罗离此刻回想起来,还能感觉到那种阴冷。再见到他,是在异界边境的森林里,午夜时分,他们曾经有过一次交手。那个人的脸藏在黑色的斗篷下面,但在出手的瞬间,罗离还是看清了他脸上的冷笑,和他眼底的恨意。那种像火一样的恨意,仿佛恨不能焚尽一切!但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虽然有着酷似的面容,神情里却完全找不到那种仇恨。罗离本能地想要抽刀,可是,当他看见这个人的笑容,却不禁迟疑起来。他的微笑,就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正有的那样,明快而开朗,有如初升的朝阳,让看见的人也忍不住会和他一起微笑。如果这是装出来,那未免也装得太像了一点儿。罗离心想,天下长得像的人也多得是,自己也许认错人了。那个年轻人又说:“在下清浚。师公命我来恭迎大驾。”罗离正准备客套几句,忽然听见有人回答:“不必客气。庄主在吗?”罗离一听见这个声音,立刻又呆住了。这个声音他实在太熟悉,熟悉到他常常无法准确地回想起来,可是却又像无时不在耳畔。无论经过多少时光,无论混杂在多少人当中,他都能立刻认出来。可是发出这个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身体。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所以罗离很快就醒悟过来。他在梦境里。他在素琤的身体里,用她的眼睛在看,用她的耳朵在听,可是他却又清醒地思考着。只是这一次,罗离已不觉得很奇怪。素琤,是不是你又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清浚回答:“师公在里面等候大驾。请——”这是座很大也很奢华的庄园。罗离不是第一次走进这座庄园,以前,同样也在梦境里,他曾经来过这里。他还记得这长长的回廊,赤红色的柱子,雕刻精美的漏窗,石阶下种着繁茂的植物,都长着暗紫色的叶子,在阳光下望去如同在廊柱间缭绕着一团团浓密的紫色雾气,显得富丽又神秘。一路上他们遇到不少人,有大人,也有孩子,全都衣着得体,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问候。这里看起来正像一座平和的庄园,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很安宁。回廊实在很长,他们穿过了好几重院子,还没有走到。清浚抱歉地说:“我师公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只能烦劳客人多走几步。”对这样礼貌的话,还能怎么回答?当然只能说:“没关系。”何况,就算心里原本还有点疑惑,等真的见到庄主,也就烟消云散了。罗离曾经以为,余峨庄主儇矩是他这辈子见过最老的老人。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和眼前这位老人比起来,儇矩年轻得就像是个十岁的小孩子。来见这么样一位老人,再多走一倍的路也是应该的。老人看见他们进来,就微笑着说:“请坐。”他说话很慢很吃力,但是,罗离听见这声音,就觉得像有一股春风拂过了心头。他本来不知道素琤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现在他觉得非常安心。老人又对清浚说:“你师父不是让你去办事吗?早些出发吧。”清浚回答:“是。”转身退了出去。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老人突然又叫住他,对他说:“别马上回来。”清浚一怔,却听老人微笑道:“多玩几天再回来。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最喜欢到处去玩。你师父好不容易放你出去一次,还不趁机玩个痛快?”清浚又恭恭敬敬地回答:“是。”嘴角却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年轻多好!”老人侧耳听着徒孙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走远,露出了感慨的神情:“我老了,实在太老了……”素琤没有回答。如果换作他自己,罗离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在这样一位老人的面前,任何敷衍的安慰都是虚伪的。所以,素琤也只是静静地听着。“一万年前,我建了这座山庄,那时候,我也和你现在一样年轻。”罗离吃了一惊。他当然看得出这位老人一定经历了久远的岁月,然而一万年还是超出了他的想像。从来没有人能够活得那么久,包括神族。从来没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命运,和这座山庄的命运已经连在了一起。现在,我和这座山庄的命运都走到尽头了。”罗离一愣,随即听到素琤也在问:“为什么?”老人平静地笑笑,“有生便有灭,世间的事莫不如此,又有什么可奇怪的?”他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说着一件再普通也没有的事情。“活了这么多年,我早已经看开了……可是,这山庄里还有很多别的人,他们未必能看得那么开。”老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轻轻的叹息。素琤忍不住问:“到底怎么回事?”老人却没有回答,他缓缓地说起了别的事:“你的那几个同伴,他们怎么样了?”素琤说:“他们都很好,最多再有一天,他们就能完全恢复。”她没等老人再说话,又赶着追问:“这山庄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老人还是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又说:“我本来希望能够让你们置身事外,但是现在看起来,恐怕做不到了。”素琤简直都要坐不住了。老人的每句话都说得很慢很吃力,对这样一位老人,当然谁也不忍心催促。可是,素琤是个急性子,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下去,实在让她难熬。罗离甚至都能感觉得到她那种心急火燎的感觉。可是她再怎么急,那老人好像都感觉不到,依旧慢吞吞说着自己的话。“启归虽然是我的徒弟,但是他有他的想法,从很早以前,他就很有自己的主意。本来我的徒弟当中,他是最聪明的一个,如今我只怕他已经聪明过头,太不择手段了。唉,你们的那个同伴如今落在了他的手上,只怕……”听到“同伴”两个字,素琤变了脸色,大声道:“他若敢动苏泠一根头发,我们也绝不会放过他的!”她说着,手已经按在腰际的佩剑上,如果那个叫启归的家伙就在面前,只怕她这一剑已经刺了出去。老人望着她,点点头赞许地说:“小姑娘真是个爽利的人。”罗离忍不住微笑,倘若别的人管素琤叫“小姑娘”,她一定会很恼怒,但是在这位老人面前,她却也只好承认自己只是个小姑娘。“但是,”老人又道,“我说的并不是那位姑娘,而是你们五界来的那‘第六个同伴’。”罗离愣了愣,历来同伴都是五个人,怎么会有“第六个”呢?素琤却一点都不意外,她不以为然地说:“就凭启归?他怎么可能落在启归手里?”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若论力量和剑法,十个启归也做不到。但是这世上原本就有一样东西,远比力量和剑法更强大。”素琤忍不住问:“是什么?”老人却又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才说:“我领你看点东西。”他这么说,人却完全没有动。罗离正在纳闷,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他们两人原本在一间会客的屋子里坐着,很普通的屋子,陈设桌椅,墙上还挂了几幅画。忽然之间,桌椅不见了,画不见了,连门窗墙壁都不见了。眼前只剩下那个端坐的老人。其余的,都化作了一片空白。没有天空、没有大地、没有任何实体,视线朝任何一个方向望去,都只有空白。罗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任何人突然遇到这样的情形,都会发呆。老人低缓的声音把他的神志唤回来:“这就是‘幻’。”幻术罗离当然也知道,五界也有很多人修练幻术,但是这么强大的幻术,罗离别说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这也是‘幻’。”老人依然连手指都没动,忽然一张桌子就出现在素琤面前。桌子上还摆着一只花瓶,瓶里插着几支鲜花,幽香馥郁。素琤伸手端起那花瓶,微微倾倒,便有清水从瓶中流出来。水淌过手背,清清凉凉。这也是“幻”?罗离怎么看都觉得难以置信。“你们在这里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幻’。在五界,你们称这里是‘异界’,可是当大神最初创建这里的时候,她称这里是‘幻界’。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连我们自己都快要忘了……”老人停下来,不知为何,他的神情忽然有些凄凉。罗离满心都是疑问。他知道素琤一定也是同样,但她却没有问,只是等着老人继续说下去。“我们,本是大神最初的孩子。”老人慢慢地向后转身,望向远处。那里,原本只是一片空白,渐渐的,浮现出茫茫的碧色。湛蓝的天空,飘浮着几缕白云,金黄色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大地。清澈的溪水淌过苍翠的山坡,溪水旁,坐着三个神态温柔的女子。她们全身赤裸,只有乌黑的长发垂过胸前,蜿蜒地洒落草地。可是罗离看着她们,心里却没有丝毫的猥亵。她们看上去是那么圣洁那么高贵。她们手里都拿着一团泥巴,就像三个孩子那样,专心致志地捏着泥人。蓦地,罗离恍然明白过来。大神,她们就是大神。大神女娲造人的传说,他当然也曾听过,但他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女娲不只是一位。她们捏得那么认真,捏成一个,端详许久,觉得不满意便重新再来,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大神格外地宠爱我们,赋予我们强大的力量。我们繁衍生息,很快,我们就成了这个世间的主宰。当我们刚刚来到这个世间的时候,我们心思单纯,生活简单快乐。可是渐渐的,我们的想法变了……”查看该章节最新评论(2)正在加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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