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也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本来不是这样的孩子，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竟然真的无法控制自己，现在他感觉到了，这是心理上的原因呢？还是生理上的？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卫明试图用已经涉猎到的心理学和生物学的知识来解释这个问题，但却怎么也无法理解自己。他知道，自己已经有很多天，都在强迫自己吃下食物。不，不仅仅是食物，还包括周围的环境。他又开始对周围的一切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当上次想家的问题过去，他逐渐对自己的角色和周围的环境更加适应了，但是近来，他好像又开始觉得周围的事物缺少意义了，无论怎样，也不像实际生活那样充满活力。
班里的同学各有特点，特别是品学兼优的男孩林塔，娴静优雅的女孩安娜，还有不乏幽默的淘气男孩胡克，尤其令卫明佩服的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女孩，她的名字叫朱莉，她几乎是完美的，总是非常镇定，有时几乎不用说话，也能让人心服。每个同学都各有长处，卫明也懂得要向他们的优点学习，努力使自己健康成长。但这种新的、莫名其妙的感觉又使他改变了想法，似乎这一切又变成了放电影，卫明开始琢磨，他们是不用发愁的，因为他们没有血肉，他们只是自己的陪衬，而自己呢，实际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陷入了这样的思绪之中，卫明的心很纷乱，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他不想再闹起来。但他怎么也解决不了问题，他变得越来越焦躁。而最严重的表现就是失眠和厌食，这使他在上课时变得有些迷迷糊糊，在下午的训练中也有气无力。
这种感觉一直在伴随着他，他几乎是在应付自己面前的一切。每天早晨，在困倦中醒来的时候，他都在努力告诫自己：振作起来吧！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可是随后，他就又陷入到颓唐的精神状态之中。
也许老师会再一次劝告我的。卫明心里这样想着，可是他却不由自主地害怕老师来劝告他，他在内心里盼望着自己能尽快地解决这个问题，但他一天一天地失望了，他对自己无能为力。
这一天上课时，卫明发现了一个新情况，原来坐在他前排的男孩季科突然不见了，那里坐着一个女孩子，这是怎么回事，这里也会换人？换人就换人吧，卫明现在没心思对这些事情感兴趣。
下课时，老师郑重地向大家介绍新来的同学：“她的名字叫舒娅，是个新同学，希望大家和她好好相处。”
舒娅站起来，有些腼腆地向教室里的同学们环视了一眼，然后又静静地坐下来。
淘气的胡克叫起来问：“季科呢？他到哪儿去了？”
这正是卫明想问的问题。老师回答道：“季科不在这里学习了。”
“为什么？”
“他已经离开了这里，他有他的自由。”
胡克知道他再也问不出来什么，只是轻声说：“那么他是个傻瓜喽。”
大家都知道他这话的意思，那就是不学习的人是不会聪明的。有的同学笑出声来，可卫明分明地看到，他前面的舒娅一点儿也没笑。
老师接着说：“学习要靠自愿，你们每个同学都是来去自由的。”
卫明不由得想起他刚到飞船上来时听到的话：在任何时候，你都有自己做决定的权力。可是不能，他不能再作别的决定了，他也没有理由再作别的决定，不能出尔反尔。他有些悲哀地想。
在下一堂课上，老师让大家讨论一个哲学问题：怎样认识人与社会？
林塔要求发言，他说：“社会就是人们之间的关系，我想，宇宙中有人的地方，只要不是一个人，就会产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就会有社会的存在。只不过，不同的人种，也许社会的存在形式会有所不同。”
老师说：“他说的很有道理。”
卫明想说：“也许不同的人种也会有很相似的社会形式呢，地球上的不同种族在历史上很少往来，可他们几乎都有相同的经历。”又一想，毕竟地球上地理环境差距、种族特点相差还不是很大的，如果相差很大可就难说了。而且，他现在对这样的讨论已不太感兴趣，他仍然有些魂不守舍。
同学们讨论了一会儿，卫明根本没听清楚他们都说了些什么，直到朱莉发言，他才有些朦朦胧胧地听懂了大致的意思。
原来他们已经谈到人与人会怎样互相影响的问题了。朱莉的意思是：人与人之间存在相互影响，就必然有一个谁受谁影响的问题，也就是有的人要受其他人的影响，比如小红在决定是否去游泳的问题上，可能要听小云的意见。有的人能够影响别的人，有的人能够影响更多的人，形成权威。有的人的权威很大，可以影响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甚至整个人类。人们需要权威，不然，很多的人就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如果这权威是正确的，那是人类的幸运，相反，就成为人类的悲哀。
天哪，她总是说的总是那么有条有理，这还不都是机器安排的吗？卫明在心里不服气地想。过去，他可总是很服气的，现在不一样了，他从心理学课程上学到过，自己这也是一种逆反心理。
卫明这样想着，突然，他听到了一个不很熟悉的声音：“我不完全这样想。”
这声音来自于前面，是那个新来的女孩，她看起来不大敢说话的。可是她现在不但说了，而且说的是与班里人人都佩服的朱莉意见不一致的。
卫明不由得来了一点精神，他认真地听她说些什么，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而且并不怯弱，每一个字都很平和，但又有一种自信的力量。
她说：“我想，人为什么要没有自己的主见呢？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呢？这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完善，社会不完善的原因。如果人们的观点相同，就不会有分歧；如果人们的观点不同，应该听从正确的道理，迷信和盲从是一种悲哀。”
尽管她说的话有点费解，卫明还是一下子就听懂了，她说得多好啊！但卫明也知道她说得太理想化了，在什么样的社会才会有她所说的那种“完善”呢？
“我们应该面对现实。”朱莉说。
“可是我们不能屈从于现实，我们不仅要知道现实是怎么样，还要知道应该是怎么样，而且宇宙很大，什么的现实都可能有，又可能没有，你说对吗？”
“我看这样的说法是在诡辩。”
卫明有点不喜欢朱莉的话，她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卫明又觉得很可笑，她们何必争执得那么认真呢？这里的一切，从根本上来说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为了他，为了他卫明的成长，她们的争执再像真的，如果自己不感兴趣，都是没有半点用处的。但不管怎么说，卫明觉得这个新来的女孩——舒娅，还是很不寻常的。
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上午上课时，卫明惊奇地发现，他前排的座位是空着的，这个新来的女孩舒娅只来了一天，就不再出现了，卫明很吃惊，在季科离开之前，还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难道这个舒娅也辍学了？这又有什么意思呢？难道电脑出现了错乱？
卫明强忍着不问，可是今天非常奇怪，他不问，别人也不提，连那个多嘴的胡克也一声不吭，这实在让卫明憋得难受。第一节课结束时，他忍不住问林塔：“那个新来的舒娅怎么了？”
林塔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也不知道。”
卫明惹了一肚子气，你不知道，何必那样看人呢？简直是装腔作势！
卫明干脆问老师：“老师，舒娅同学为什么没有来？”
老师也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说：“她生病了。”
这一眼给卫明的感觉与林塔那一眼是一样的，老师的答复更让卫明觉得不得劲，什么生病？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不如就让她来算了。
卫明说：“这程序是什么意思？”
“什么程序？”老师皱着眉头问。
“这个教室的程序呗。”
“你生活在这里，这里没有什么程序。”
卫明不想再争执了，因为他对自己上次的行为很后悔，他知道，既然他在这里学习，就应该遵守这里的规则，怀疑这里的真实性是不恰当的。
但卫明还是要问：“舒娅得了什么病？她的病严重吗？”
“严重，她有生命危险。”
“真的！”卫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在这个虚拟世界里，也有这样的事？这里的同学也会得病，而且也会危及生命？
“这不太残忍了吗？”
“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的。”
“可是我们这并不是生活呀！”
“我们这就是生活。”
谈话又回到刚才的关键之处，卫明懂得他不该再怀疑下去了，可是他心里觉得很别扭，他总是想：为什么要这样呢？这又何必呢？
老师接着说：“也许，她会好起来的。”
在这样的心情下，卫明没有心思再去想别的事情，他默默地学习、训练，食物虽仍感觉没有味道，他也能不在意地下咽了。这样一连过去了几天，卫明几乎忘了曾有过这么一个新来的同学了。
这一天早晨，卫明刚一走进教室就发现，他前面空着的座位上，舒娅又坐在那儿了。
卫明高兴地叫起来：“你的病好了！”
舒娅转过身，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说：“谢谢你的关心。”
“你怎么样？”
“我好多了。”
“你应该好，又没有人害你。”
“疾病不是人，但它是能害人的。”
卫明想说：你有什么病啊？不过是一场节目罢了，实际上都是那该死的程序害你的，可怜哪，你自己还一点儿也不知道。
但是卫明的心里还是很高兴，因为舒娅好了，看到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孩得了重病，而且很可能离开这个世界，实在是让人难过的事。
卫明在这样的心情下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上午，应该说是接近一个愉快的上午，因为在快到中午时，他再也无法愉快下去了。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很快就要结束了，突然，卫明看到前面的舒娅身体一颤，紧跟着就像一个纸人一样软软地倒了下来，她的身体向后仰，头就倒在卫明的桌子上，卫明看到了她的脸。她的脸色煞白，眼睛紧紧地闭合着。后来，她给卫明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她长长的睫毛下，挂着两颗无比晶莹的泪珠！
在这个教室里，第一次来了医生，医生们把舒娅带走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的课间，同学们都焦急地问：“舒娅怎么样了？”
老师的面容显得很悲戚，他声音沉重地说：“她离开我们了。”
“她怎么了？”卫明尽管已经知道了老师的意思，还是忍不住急着问。
“她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可这个“世界”是假的。卫明恨不得要诅咒这个“世界”了，这不是别人在害舒娅，不就是这个虚假的“世界”在害她吗？
但卫明不想说什么，他打算看一看，这个“世界”到底还有什么用意。
老师严肃地望着大家，说：“舒娅已经永远地告别了我们，我想，大家会很怀念她，请你们每个人对她说一句话，可以吗？当着大家的面，你们如果有什么不能说的，也可以保持沉默。”
没想到，第一个发言的会是安娜：“我想说：舒娅，我会像你一样坚强的。”
“你会永远告诉我前进的方向。”这是林塔说的话。
“生命是脆弱的，我们应该珍惜每一刻时光。”这是一个卫明平时不很注意的同学的话。
在前一刻，卫明还在怀疑，不以为然，可是现在他听了这样的话，不知怎么，他突然被深深地感动了。他们是虚拟的，但他们又是真实的，因为他们是不会说假话的。
“如果你又出现在我们眼前的话，你一定会把我们吓一跳的，可是，我们多希望会这样啊！”这是胡克说的话，本来人们会笑的，可是现在，谁也笑不出来。
“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我多么希望，我能再通过你的语言，到你的世界中去，我很钦佩你的世界，你该不会责怪我吧，我想你决不会的。”这是朱莉的话。她说完了，同学们都静了下来。
卫明想说些什么，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喉咙中堵塞着，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应该说些什么了。他终于吐出了自己憋在心里的话：“你不该离开我们，你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你让我懂得，我过去的很多想法是错误的。”
卫明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想到生与死的问题，他想，这是在给我上课呢。他仍然不完全清楚这一课的用意，但他分明感觉到，与那个宝贵的生命相比，自己的生命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舒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学习，她就这样永远消失了。而他呢，他总是想着自己，把别人都当作陪衬，这样的念头对舒娅来说，纯粹是一种亵渎。
卫明觉得他更多地深思起来，这样，他完全克服了那种对食物的厌恶，他变得沉着，坚定，在训练和学习中，都找回了原来的感觉。
又一个冬天到来了，卫明来到花园，他静静地望着那冰雪中开放的梅花，第一次发自肺腑地想到那花儿顽强的生命力，在寒冷的冬季，它仍然傲雪开放。不同的生命，能够适应不同的环境，这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把这些生命与人的品格相比。卫明现在又一次想起了舒娅，她的出现是那么短暂，但给人留下的印象却又那么深刻。她离开了，但她的灵魂好像仍长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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