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说越得劲,越说越委屈,容苍字字问责,句句诛心,说得声泪俱下。到动情处,干脆直接把脸埋在臂弯里呜呜哭了起来。 长舒站在原地,沉吟不语半晌,待房里哭声小了,方坐到榻边,冲容苍招手道:“过来再哭,我替你把头发擦擦,免得着凉。”
第13章 13 容苍哭得抽抽,边抽抽边朝长舒走过去。在长舒身前的步踏上坐下,抱住膝盖静静等长舒替他拭发。 湿成一绺一绺的黑发在身后缠绕打结,长舒抓起容苍的发尾,放在手心那张干帕中,从两侧合拢,二掌隔布相贴,细细摩擦帕中的头发。赤霜殿灯火如豆,静谧中偶然传来一两下烛火爆破声,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坐在榻上的面若皎月,眼中是一派平和,面目慈悲犹如世人尊放贡台之上的神像。 良久,身后人停下动作,抬起一手放在容苍头顶,指腹极轻柔地穿过他的发间,从上到下替他梳理凌乱半干的发丝。 “两百年前,我途径西海,见红羽被暗礁所伤不能自理,便将他捡了回来。” 容苍知道。那年长决回烟寒宫见到红羽之后,再与他碰面时就迫不及待将此事告知了他,还说见那赤瞳小儿待长舒便犹见当年的他。若不是及时知晓,心中警铃大作,他也不会从那时起火急火燎将御魔之术废寝忘食地苦学至终,原本还有七百年的学期硬生生被他紧赶慢赶压缩成了两百年,功成身退之时更是一步不停赶回赤霜殿。今夜一见,无论是红羽还是长舒,都替他解了大半危机感,容苍在心中暗笑,长舒待他,终究与旁人不同。 尽管如此,他还是出口埋怨道:“你怎么老从外面捡人回家。” 身后的人指尖一顿,说道:“你也是我捡回来的。” 容苍顺势把头靠在长舒腿上,转过去看着为他梳发的人,眼中尚有泪花未尽,水光盈盈的一双眼在灯火之下亮得长舒心跳一空。 “长舒捡我一个还不够?” 不知不觉动手抚上他的鬓,长舒对视着容苍,目光竟有些放空。他没有回答容苍的问题,只轻声道:“你如今回来了……” 回来了如何?容苍竖起耳朵等着下半句,长舒却没有再说。 “睡吧。” 容苍并不起身,背对着长舒使劲往身后蹭,眼看整个人都窝进了长舒腿间,长者不动声色地将脚抬到床上盘腿而坐。 “长舒长舒,你看。”容苍把头发拨到颈边,原来背后的衣料被头发洇湿了大片,聊了许久,还未干透,想必这样睡上去,十分难受不说,床褥也会弄湿。 长舒只扫了一眼,说道:“法术弄干不就好了。” “事事皆施法,妖生多无趣。”容苍道,“不然长舒为何要替我拭发?” 长舒语塞:“……柜子里放着你之前的衣服,自己拿来换上。” 容苍将衣服取出,拿到衣架旁,随手搭在横杆上,二话不说将身上的衣裳系带解开,衣襟顺势而敞,露出一片精壮胸膛。 再悄悄去看端坐床上的人,长舒已无声无息把目光挪开。 容苍嘴角勾起一道不易察觉的笑弧,低头间披散的头发就将他侧脸遮了个干净。 再抬头时已匆匆换好衣物,容苍走到长舒身前,示意他可以看过来了。 果然长高了不少,以前为他量身裁制的衣裳现下穿在身上,衣袖和裤腿都短了一大截,尴尬地晾出一小段胳膊和小腿在外面。 更深露重,此时又在深秋,这套衣服穿了倒像是更方便寒风钻体,长舒思量着说道:“上床歇着吧。明日叫人给你量身,重新做几套衣裳。” 容苍应了,一骨碌钻进床铺里,直把长舒往内侧逼。待安定下来,长舒挥袖,烛火瞬息熄灭,容苍还没适应黑暗,万籁俱寂之时,听得长舒说道:“以前不是教过你,更衣洗浴之时,需得——” “需得避嫌。”容苍打断长舒,接话道,“除非结发夫妻。”又笑吟吟说道,“那我同长舒做结发夫妻。” 长舒亦还没有适应光与暗交错的间隙,此刻虽夜不能视,但也听出了容苍语气早已和当年无心说出这同一句话时的大不相同。 身旁的人陷入了莫名的沉默,容苍试探地叫道:“长……” 话未说完,猝不及防被一脚踹下了床,须臾,被褥枕头迎面砸来,眼盲耳杂的混乱间只听长舒骂道:“外出两千年,本事没学到什么,尊卑有序礼义廉耻倒是叫你忘了个一干二净!净染些轻佻下流的孟浪回来!真不知你那蓬莱的劳什子师傅是怎么教的!亦或他远在师门若得知你这般辱没门风,只怕要气得当场坐化!今夜要是再生半点事端,明日我便将你打回淮水,此生踏不进烟寒宫半步!也算是替你师傅清理门户!” 容苍被骂得双眼发直,愣坐在原地久不能回神,半晌,突然狡黠地咧嘴一笑,刚才那般,方才是他的长舒了。 只是那天后半夜,委屈容苍咬着被角在地上将就了一晚。他倒想得开,在心中开解道,这天上地下,空前绝后,能得长舒为之这般接风洗尘的,也只有他一人了。
第14章 14 二早,容苍睡得神清气爽起来,抬眼榻上,被褥方整,空无一人。容苍去到殿外,红羽抱剑而立,似乎是在等他。 “昨晚睡得怎么样?”容苍伸了个懒腰,没等红羽回答,打完呵欠叹了口气,懒洋洋说道,“我睡得不太好。长舒怕我冷,把我抱得可紧,差点热出一身汗。” 红羽冷笑:“是吗?我看君上今早出来的时候脸色不怎么样。” “那是昨夜我太累,不想同他闹了。他有些不高兴。” 红羽朝殿内探头,讥笑道:“地上被褥枕头又是怎么回事?” “情趣。”容苍面不改色,甚至眼中闪过一丝羞涩,“以前他就爱和我这样。” “哦?哪样?” “那样。他不同别人做。”容苍霎时笑得像个泼皮无赖,不欲继续斗嘴,左顾右盼道,“长舒呢?他让你在这里等我是有什么事?” “二叔回来了。”红羽撇嘴,翻了个白眼,“君上叫你醒了若要找他便去议事殿。” 长决非烟寒宫人,每年只有冬至左右回来暂住几日,在幻族也无正当职位,只因是长舒的二哥,辈分成了烟寒宫最高的,故此烟寒宫的人见了他都尊称一声二叔。 两人一同赶到议事殿,正听长决同长舒说着:“……昨日途径大晏国,随便落脚一间酒楼,却听见有桌道士在议论,说皇宫有妖孽作祟,原本只想听个热闹,到后面那桌人却争论起来,有的说是怨鬼作怪,有的却说……”长决突然压低了声音,“是幻妖。” 长舒拂茶的右手一顿。 “我多个心眼飞到皇宫上方粗粗瞧了一眼,确是有同族气息不假,可皇宫不是一般地方,我也不敢在人界随意施法,便想着回来与你商量,结果你猜我在路上又遇见了谁?” “韩覃。” “你怎么知道?” “你我共同的旧识,如今还活在世上的,不过两人。若遇见的是另一个,你没有心情同我坐在这里打谜。” 长决吃瘪,面上划过一丝不自然,整理神色后方道:“你猜他同我说什么?” 长舒只将眼从茶杯中抬起来看他,懒得开口。 长决顺着说下去:“他竟是去大晏国抓鬼的!原来地府生死簿上有人阳寿已尽却迟迟没有归档,命鬼差前往查探,皆是有去无回,他只好亲自去了。谁知只到那里看了一眼,便说这鬼不好抓。还神神秘秘跟我说,此事同我幻妖一族有关,劝我早日告知与你,好让你将他这桩麻烦一同解决了!你说这韩覃,又懒又无赖,斩风当年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 听到最后一句,长舒眸色一暗,长决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眼珠子一转,刚好看到站在殿外凝神偷听的二人,赶忙招呼道:“容苍来啦?还有红羽!来来来快进来!一年没见,让二叔好好看看!” 红羽快步上前对长决行礼,容苍踱步跟在后面,默默走到长舒身旁,低声唤道:“长舒……” 长舒收起眼神,置若罔闻,只管吃茶。 “长舒,我错了……” “错在何处?” “一,不该打断长舒讲话,二,不该有心同长舒玩笑,言辞……言辞孟浪。”他说得逐渐小声,待长舒看过去时,容苍的脑袋已经埋得快贴着衣领了。 “既已思过,便要改错。”长舒将茶盏放到手边桌面,起身道,“我要出一趟门。” “可是去大晏国?” 长舒点头:“你已听见,我便不再多做解释。少则三五日,多则大半月,最迟会在冬至前回来,期间好好听二叔的话,不要惹事。” “我同长舒一起去。” “我同君上一起去。” 红羽和容苍异口同声道。 “谁也不许去。”长舒拂袖离开,留给众人一个悠然远去的背影,“碍事。” 是夜,长舒刚在大晏国皇城脚下客栈落脚,径直走向了角落桌边一个带着帷帽的黑衣剑客身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剑客把头转向另一边,准备把长舒晾着。旁人看来,长舒不过是客栈最常见的那种把人认错的客官。 冷冰冰的声音在剑客头顶响起。 “一。” 剑客纹丝不动。 “二。” 剑客抱剑的手突然握紧。 “三——” 话音未落,柜台正打瞌睡的小二听得极响亮又快速一声:“长舒我错了。”登时被吓醒打了个激灵,擦擦嘴角梦出的涎水,目光搜寻着朝声源处望去。 只见那剑客把兵器掷在桌上,举手将头顶帷帽一扔,露出一张瘦削俊俏的脸庞,竟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未待小二看仔细,剑客转身一把将脸埋进身前二指轻扣桌面的白衣道长怀里,两手顺势紧紧环抱着道者的腰,撒娇似的在那素色道袍上蹭来蹭去。 被唤作“长舒”的道长起先面色冷峻,被这么抱了不过片刻,紧抿的薄唇有些许松动,最后抬手抚上抵在自己腹部的那颗脑袋,语气煞是无奈:“不是说了不要跟来。” “我才回来,长舒便要走。”怀中人声音闷闷地,带了点轻微鼻腔,“长舒还在生我气,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你明知不……” 黑衣少年收紧胳膊,又在道者怀里蹭了几下。还剩几许未言毕的话都咽了下去,白袍玉冠的道长最终轻叹一声,携着黑衣少年朝柜台走来。 小二抖擞精神,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机灵的笑,用天下客栈小二都有的那副尖锐嗓音和好客语气对跟前气度不凡的公子问道:“两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两间上等客房。” 一锭白银端端置在软木柜台上,黑衣少侠扯扯白衣道长的衣角。 道长沉默一瞬,改口道:“一间。”
第15章 15 进了房,长舒便问:“二叔就这么放你下山?” 容苍摇头,笑得十分滑头:“我留了个分身在那。” 长舒挑眉:“分身?” “我师傅教的。”说到这个容苍便来了精神,“二叔也会呢。长舒你不知道,我原以为蓬莱那处该是英雄辈出的门派,再不济人气总要有些。谁知去了才知道就一个糟老头子,教完二叔又教我,拢共就我们两个徒弟。我说长舒这般超凡脱俗,二叔为何会如此聒噪,原来尽是跟那老头子学去了。俩人跟亲父子一样,谈吐举止不说,连做事都惯使左手。” 长舒一面听容苍喋喋不休地念叨,一面走到窗边用叉竿支起窗户,他们的房间位置靠街,朝南面望去,穷目之处正是巍峨皇宫。此时灯火通明,依稀可见绰绰人影。帝皇家的住处,置身于龙气蒸腾,喧嚣繁华的皇城,那种从砖墙中溢出的庄严肃穆,却好似被一份诡异的压抑与寂静笼罩着。 容苍已站在长舒身侧:“长舒今夜便要去皇宫?” “嗯。”长舒放下窗户,若有所思,“皇宫内,确有我族中人。只是皇城不是别的地方,不能随意出手。况且不知躲匿在宫中那只幻妖是何情况,在人界帝皇眼皮子底下作祟,怎敢如此猖狂。加之韩覃所说的棘手鬼魂,二者不会那么巧撞在一起。皇宫广袤,我需得找个身份在宫内待上一些时日,探出那只幻妖何以藏身,此事方能有些头绪。” 容苍道:“那我同你一起。” “此妖不是小妖,看这妖气怕是有数十万年的修为,放在烟寒宫,也少有人能与之匹敌。”长舒看了容苍一眼,“只怕到时候出了事,我无法护你周全。” “我不用你护我周全。”容苍道,“让我跟着长舒就好。” 二人闪身跃至宫闱内一个偏僻角落,黑灯瞎火中恰好有两个小太监提着裤子从拐角出来,正相互搀扶着朝卧房走去。 长舒和容苍对视一眼,隐身跟了上去,待跟到住处门口,两人朝小太监身后一挥手,门口的人两眼一白睡了过去,再一晃眼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看长舒,已化成矮他寻常半个头的白面小生,细皮嫩肉,桃花眼,琼瑶鼻,正是方才那小太监的其中一个。容苍见势也幻化成了另一个太监模样,二人推门而入,正赶上掌事太监熄灯前来巡视。 “德全、德海!又是你们俩!”掌事太监捏着嗓子眼骂道,“不到最后一刻准不舍得回来的!惯是去做那事了!看我这次不打断你们的腿!”作势扬起手中拂尘便要打,周围随之起了窃窃笑声。 容苍横跨一步站在长舒身前,对着老太监笑道:“好公公,您息怒!若不是仗着有您向来疼爱小的们,换了别人,我们又哪来的胆子这么放肆呢!以后还要多仰仗您!”言语间不知何时从掌中变出一块精巧玉佩,偷偷搁在掌事太监腰封里,意有所指地对着老太监谄媚一笑,也就被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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