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行原本就浅的得很，不过变化几次体力便耗得差不多了，使用灵石也有些费神，她想着兴许是这些缘故，于是断开了与灵石的连接，仰身躺下去没心没肺地哼起了小调。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吹来的风携了一丝凉意，如芷侧转过去将自己蜷起来，不知怎的便睡了过去。
醒来时她已经身在自己那张舒适的大床上，睁眼看见妙芜探她额头的手。一向气色极好的母亲，今日看来却有些苍白。
乌熠战战兢兢候在不远处，他旁边站着脸上不大好看的凤帝。
“醒了？”妙芜的声音温柔如旧，“方才有些发烧，现下已经退了，你感觉如何？”
如芷伸手摸摸肚子，“我没事，就是有点饿了。”
“好，”妙芜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娘这就去吩咐厨房备饭。”
姬相一沉着脸，“行了，既然放心了，便回去歇着吧，别的事交给乌熠去做。”
如芷扭头看看老爹，又看看近在眼前的娘亲，握住妙芜的手，关切道：“娘亲你也病了吗？”
她不开口还好，这一问反倒让姬相一脸上更阴沉了几分。
“混账东西，你还有脸问！”
如芷一脸茫然地望着姬相一。
妙芜：“你就少说两句罢，若非你封了结界将她关在外面，她能发烧吗？”她转头向如芷，“娘没事儿，不过是方才受了些风。”
在这一家三口的争吵中，姬相一永远都是处于最底端的那一个，只因妙芜这个中间人上捧女儿下贬丈夫，偏心偏得光明正大。
姬相一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不敢发泄，只好一甩袖子以表愤怒，走到门口顿了顿，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回去将妙芜扶起，无奈道：“我错了，好不好？”
说罢，他抬头冲乌熠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地前去吩咐厨房。
妙芜撇开姬相一的手，弯腰向如芷道：“那你换好衣裳便出来，娘在外面等着你。”
从小到大，如芷一直无拘无束，既不守任何礼法，也没有敬重尊长的意识，做事毫无章法，全凭一时喜好，说起来也是天不怕地不怕，闯了什么样的祸底下都有人给兜着。
算起来，这五千八百四十一年以来，如芷唯独没对妙芜说过不敬的话，而对姬相一，她统共也没几个时候能说句正经话，父女俩最日常的相处模式便是对着骂。
可唯独有两次，如芷不敢与姬相一顶嘴。
一次是受天劫的那天晚上，一次便是今日。
如芷怎么都想不明白，往常比这更大的祸她也不是没闯过，姬相一也不是第一次责骂她，最狠的一次甚至甩着黄金藤撵了她半座凤凰山，揍得她七日下不来床——可如芷从来没有忌惮过。
她不明白，为何偏偏今日，她会感到害怕。
莫名地，没来由地，源自内心的害怕。
如芷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良心早被她废成了一滩烂泥，诚心诚意地摸着那点残渣，她真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但她还是下意识觉得该说些什么。
于是饭后，如芷跟了双亲一路，终于逮着机会向二老鞠了一躬，郑重无比道：“爹，娘，我错了，对不起。”
天地可鉴，这是如芷这辈子最人模狗样的时候。
姬相一瞬间便绷不住了，内心飞快地检讨起自己来——他今日脸色是不是太过阴沉了些，说话是不是太重了些，态度是不是太冷淡了些——这小杂种何曾说过“对不起”三个字！
妙芜含笑看着父女两个，松了姬相一的搀扶，独自先进了屋。
姬相一不自然地干咳两声，眼神飘了飘，这才开口道：“小混账，今日又将暨阳老头儿弄哭了？”
一听这说话口气，如芷便晓得老爹不恼她了，当下又没皮没脸起来，“今日可不是我一人欺负他。”
“哦？还有谁能如你一般混账，说来听听。”
如芷：“青阳帝君。”
姬相一的面容突然凝固。
“你傻了？”如芷挥着爪子在亲爹眼前乱晃。
姬相一张张嘴，好半天问出一句：“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长得忒好看，就是过于妖艳，像个娘儿们。”如芷啧了一声，“怎么，你跟他熟？”
姬相一摇了摇头，又点点头，犹豫一阵，道：“姑且算是故交。”
如芷：“那人家好不容易出关，你不去看看他？”
“拜访……是要前去拜访一番的，不过，再过些时日罢。”
说着他伸手拍拍如芷脑袋，自言自语重复道：“再等等。”
姬相一难得温情，如芷被他这一拍拍得愣了神，眼睁睁看他进了屋，猛然想起自己还欠暨阳一只炉子，还有拐青阳来凤凰山生蛋的事儿也没来得及和姬相一商量。
如芷抬手正要推门，忽闻几声被压得很低的咳嗽——是妙芜的声音。
晚风滑过地面，从脚踝处钻进来，刺得她打了一个寒颤。
如芷有些恍惚地想，如娘亲这般神力深厚的上古神族，也会感染风寒吗？
天色渐暗，凤凰山上住了神仙的屋子内次第亮起鲛油灯，如芷沿着长廊不慌不忙地走，途径一排排窗户，炽白的灯光从屋内透出来，忽明忽暗地印在她脸上。
梧桐叶哗啦啦地响，今夜大概会下一场暴雨。
如芷缩着脖子猛吸了一口气，骂骂咧咧地嘀咕：“白天没少热老子，晚上又冷成这熊样儿……”
第6章
通信灵石虽不打眼，却也是仙器，自古以来，使用仙器最难的一步便是叫仙器认主，因此使用者常须耗费数月来与灵石熟悉。
除了暨阳以外，最先接触并使用通信灵石的，便是如芷了，她在正事上向来没什么造诣，却将“投机取巧”一词实践得十分娴熟，就连创造者暨阳第一次使用灵石时也费了整整十日才熟练，而她只用了两日。
文和头一次从暨阳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了许久，一度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他原本以为如芷的这个记录已是无人能敌了，直到青阳帝君准确地说出了他在论坛的昵称——而青阳拿到灵石不过半日。
灵石与主人乃是神识之间的联系，并非寻常可以侵入，侵入者除了能有足够强大的仙力或神力之外，还须得十分了解灵石。
不过，若有一日谁在论坛中的信息被窃取，那么这位神仙也离魂飞魄散不远了。
此刻，文和便是在即将魂飞魄散的恐惧中瑟瑟发抖。
一切起因皆是论坛上那篇被顶了两个多时辰的贴子：
【理智讨论，青阳帝君要嫁的究竟会是哪只凤凰？——发贴人 ［青青小草］】
［青青小草］请大家踊跃发言，理智讨论，拒绝争吵。
［善哉善哉］凤凰族未婚的雌凤凰虽不在少数，但若论地位，怕是只有那位小凤姬能配得上了罢？
［女神大人］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讲门当户对呢？何况以帝君的地位，他能在乎妻子的出身？
［哭唧唧］同意楼上，帝君娶妻，必定是真爱。
［哎唷人家腰疼］都别猜了，娶的是我。
［恍然如梦］姬如芷那种混世魔王，帝君怎么可能看得上她？
［为情所困］混不混暂且不提，凤姬的年龄也还小吧……
［我是一朵小清新］为什么都只猜一只？不可以是一群吗？
［亲亲宝贝］天天天！我看到了什么！冠军出现了！
［青青小草］ ……楼上那位小清新，我洗过手了，能摸摸您的奖杯吗？
［女神大人］靠！重口味……我的思想已经不受控制了……
［日常怼官方］所以，一群是正确答案吗？
［多情应笑我］帝君真厉害。
……
此贴到后面的发展已经完全偏离了正常轨道，众神仙们开始纷纷在贴子里讨论起帝君的能力来。
青阳帝君作为信息闭塞上万年的老古董，原本并未看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文和笑了两个时辰最终面部抽筋这个结果来看，他也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于是帝君一怒之下，结果很严重——论坛被清空了。
文和更新了四五次页面，看到的依然是一片空，不由得纳闷道：“难道是我的灵石坏了么？”
青阳面无表情看向他，阴测测道：“多情应笑我？”
文和一个激灵——这是他在论坛的昵称。
他舌头打结地问：“你、你怎么知道的？你侵入了我的神识？”
青阳：“我很厉害？”
“我……我就随口一说……”
文和觉得自己呼吸都快停了，慌不择言道：“我也没试过啊……”
帝君脸色铁青。
“我我我……不是，我……你……”文和一身白衣裳都仿佛暗淡了些，带着哭腔道，“我是不是快要魂飞魄散了啊……”
青阳不言语，收了屏膜起身，文和忙唤住他：“你去哪儿？”
回答文和的是青阳摔门的一声脆响。
拂煦殿中，暨阳真君正在炼丹房忙碌，看着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旧丹炉，满心欢喜地猜测着新炉子的模样。
炼丹房内门窗紧闭，热得暨阳大汗不止，忽然一阵寒意滚过他后颈，吓得他慌忙唤出凌云剑，看也不看便冲身后刺过去。
帝君轻飘飘地捏住剑锋。
暨阳看清来人，连忙收剑，惶恐地埋下头：“不知是帝君来访，得罪、得罪……”
青阳颔首，“出去说。”
两人在院中站定，青阳开门见山：“他们那般胡说八道，你为何不管？”
暨阳：“啊？”
“你若是不管，便让我来管。”
暨阳满头问号：“您说什么？”
帝君显然并不是来征求意见的，一双眼睛没装下暨阳半点影子，自然也听不见他提了什么问题。
青阳：“从今往后，论坛的秩序，便由我来监管了。”
说罢他也没等暨阳反应，眨眼便没了身影。
灵石之间的通信与凡人们的东西终究不同，它们一旦认了主，便不再听从他人指令，因此这些年来论坛上的言论只能由发言者自己删改，暨阳一概无法控制。
可方才青阳帝君的那番言语，摆明是说他有那个能力……暨阳这才想起查看论坛的情况——
一片空白。
暨阳一时不敢相信，觉得自己要么眼睛坏了，要么脑子坏了。
难道神仙们自由言论的日子，要在今日走到尽头了么？
一瞬间，人间历劫时学到的那些词走马观花地在暨阳脑海中掠过：
管理员，舆论操控者，一言堂……
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回了自己的紫清宫，青阳看见文和正扒着门殷切地张望，想来这位平日里吊儿郎当对什么事都不上心的公子哥，此次的确是被吓得狠了。
父母子女众多时，常常是中间的那个不受宠，而在天帝九子中，文和不偏不倚正中靶心，排在第五位，是七个不受宠的儿子中最不受宠的那一个，想必天帝自己都快忘了有这么个儿子。
不过文和倒不怎么在意，因为大家的不重视，反而使他自由不少。
他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打小便喜欢在紫清宫中与青阳厮混，被青阳那张恶毒的嘴洗礼多年，练就了一张刀枪不入的厚脸皮，与谁交往都如同泥鳅一般，圆滑得很。
泥鳅只在青阳这里栽跟头。
文和倚着门，妩媚地托着下巴：“青阳哥哥……”
青阳一阵恶寒。
文和：“人家真的不想死……”
青阳眉毛抖了抖，想起泥鳅先前说到“魂飞魄散”四个字时煞白的脸，寒冷的石头心终于蒸出了一丝冒着热气的善意，安慰道：“祸害遗千年，我希望你能对自己有正确的认识。”
祸害这个词骂得可太温柔了，文和丝毫不在乎，满心都是绝处逢生的欢喜。
青阳的善良千载难逢，文和狗腿地奉承：“帝君真是聪明绝顶，一眼便猜出了小人的昵称……”
“我不是猜的。”
“啊？”
文和彻底搞不明白了，“那你怎么知道的？若不是看了论坛的贴子猜出来，你……”
青阳：“你就站在我面前，我为何不知道？”
“所以你的确侵入了我的神识，可是又未曾伤我？”文和觉得自己快被青阳打哑谜般的说话方式搞疯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哪个神仙做得到！”
“我。”
文和愣住。
鲛油燃烧的光芒是最像日光的一种，直视便会感到刺眼，因此一般的鲛油灯都有厚厚的灯罩，但青阳屋内的这一盏，却只是光秃秃地亮着。
刺眼的灯光照在青阳脸上，照进他的瞳孔。
那双瞳孔内流转的原来不是黑色，而是如同暗夜天空般的深蓝。
“我倒忘了，”文和若有所悟，“你是只麒麟——只会救人，不会伤人的麒麟。”
对如今在世的许多神仙来说，麒麟族是最为神秘的一族，因为当世仅存的麒麟只有一只，便是青阳帝君。
文和与青阳相识多年，却从未见过他的元身，而青阳自己也从不提及——除了近万年前的那一次。因此，文和平常难得想起青阳的身份。
直到今夜，文和看见青阳深蓝的瞳孔，才猛然想起古籍上关于麒麟的记录：蓝瞳，蓝鳞，蓝须。
青阳对他那句“不会伤人”似乎甚为不满，反驳道：“若论打斗，我麒麟一族并不输你龙族。”
文和顺嘴给了一个台阶：“您说得对，不是不会伤人，只是不愿伤人。”
青阳觉得自己方才的确过激了些，此刻也不知如何应答，便开口道：“你回去罢。”
眼下天色已晚，的确是时候回去了。
文和点点头，又嘱咐道：“你今日出关的事情想必天帝已经知晓了，明早他定会叫你过去，兴许还会定个日子召集众神仙上天宫庆贺，你若是不愿，记得提前与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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