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十七八年前,那时楚晏清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师父宠爱他,师兄又管不住他,他便把长澜的戒条视若无物。
有次楚晏清瞒着师父、师兄,偷偷溜下山,刚进城,就听到路边小店的后厨传来一阵阵打人声与哀嚎声。楚晏清当时虽未结丹,但已修得“耳清目明”,听力和视力比常人好了不知多少倍,他自然听得到那男人是如何的凶神恶煞,女人又是如何苦苦哀求。
一旁的算命先生捋了捋胡子,叹了口气说,“这玉翎本乃渔家女,几个月前嫁给了这家的厨子,她性格温柔善良,奈何日日挨打挨骂……”
楚晏清见不得这些,他深吸一口气,穿过小店,推开后厨油腻的木门,怒目盯着男人,“别打了!”
男人见他气度不凡,而杨城又毗邻长澜,竟真的停下了手,不敢动弹,谄媚地说道,“咱们关起门打自家婆娘,不不不不算犯法吧?”
楚晏清最恨恃强凌弱之徒,怒目而视,顾不得长澜的戒律,捏出个定身决来,“定”声音一落,男人便动弹不得,“哇哇”大叫起来,“仙人饶命、仙人饶命,我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楚晏清回头望着角落里被打的女人,只见这小娘子面目清秀,一看便是和善忍让之人。她向来心善,见丈夫认错求饶,便也连声替丈夫求情,“仙人,官人他知错了,求您饶了他这一次吧!”
楚晏清将女人从地上扶起,上下瞅了瞅女人浑身的新旧伤口,怒说,“这男人好生无理霸道,我要给他点教训他才肯改!你莫要担心,三日后,他自能活蹦乱跳。”
说罢,楚晏清便出门去了。路过那算命先生胡半山时,胡半山不知为何又叹了口气,扯着长腔说,“缘也,孽也,不知是福是祸。”
胡半山虽用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可楚晏清只肖得一眼,便看穿了这看似平凡邋遢的算命先生,草帽之下的额头上,竟长着第三只眼睛。
楚晏清看了胡半山片刻,说,“你既已开天眼、知天命、晓命理,那你告诉我,这男人以后会不会继续作威作福?”
胡半山不说话了,他嘴角含笑,向楚晏清伸出手来。
楚晏清有些愕然,他丢下块碎银子,催促道,“快说吧。”
“会,但却不会太久了。”胡半山缓缓开口。
楚晏清不明白,“什么意思?”
胡半山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只是,你以后还会见到她的。”
楚晏清一时分辨不出这算命先生的来路,摇摇头,走开了。
胡半山说的没错。没过多久,楚晏清果真又见到了这女人。
那日,他依然下山饮酒,乍的听到城郊小馆子里有男女争执打斗的声音,他便循着声音找了过来,眼见这酒馆熟悉,又见店面门口算命先生支起的摊位,楚晏清便倏地想起那个被丈夫欺凌打骂的女人。
楚晏清怒不可遏,推门走进后厨,“怎么又是你?上次你说过会改的!”
男人面色潮红,走路都颤颤巍巍,手里还拿着把半臂长的砍牛刀,一下下挥向女人。女人手中也拿了把小刀,她躲避不迭,碰了灶台,接着瘫坐在地上。
男人见了楚晏清后,立马一刀挥向他,口中还念念叨叨、口出狂言,“又是你这个小白脸!上次让你跑了,这次我可饶不了你!”,说着,男人回头看向女人,“这个小白脸就是你姘头吧!”
楚晏清哪里会容忍他继续胡言乱语,两根指尖并拢,捏住了男人挥舞的砍牛刀,接着,他向后轻轻一推,男人便连步踉跄,倒地而下。哪成想,竟刚好被女人手中的刀刺穿心脏,霎时鲜血四溢,染红了整间厨房。
楚晏清连忙上前查看男人的伤势,他不善疗伤之法,可眼见有人将要死在自己面前,也只能尽力救治。他刚要施法,谁知女人竟拉住他的衣角,满脸泪痕,声音颤抖地说,“仙人,请您救救我吧。”
楚晏清看着满身鲜血的男人。长澜一向以剑法著长,疗伤之法实属平平,这男人伤得太重,就算他全力以赴都未必能救得回来。于是,他皱皱眉头,说,“我尽量。”
哪知女人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仙人,您救救我吧。若是他活了,我就活不成了。”
楚晏清一怔,他缓缓闭上眼睛,朝女人点了下头。
男人渐渐失去呼吸,庞大的身体在楚晏清的怀里愈发凉了,他将男人放在地上,问一旁的女人,“你怎么跟人解释?”
女人摇摇头,“只能实话是说。”
楚晏清叹了口气,将刀从男人身上拔了下来,而后,他将手附在了男人的伤口上,原本被刺穿的肌肤迅速生长,碗口大的刀疤立马消失,“我施了个障眼法,寻常人看不出他的死因,你把家里收拾收拾,就当他是死于酗酒吧。”
女人磕了个响头,“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往后只要你有需要,玉翎必当生命相报。”
楚晏清摇摇头,“玉翎,我不需要你生命相报,我希望你往后能过得好。你没了丈夫,一个女子在当今世道中,生活必将不易,这一锭银子你收下吧。”
“不,恩人,你已经帮了我太多了,我不能收你的银子。”玉翎坚定地摇头。
楚晏清犹豫片刻,理解了玉翎的自尊,他将银子郑重地收回怀里,而后说,“这样,我传你练功修行之法,往后若有人欺负你,也好防身自保。”
说罢,楚晏清便将修行的口诀要义传授于她。
后来,楚晏清每次下山都会到玉翎的小店坐坐。她为人大方实在,又擅做菜,几个月下来,生意倒是比她丈夫在时还要强上不少。除了做生意,她的修行也从未忘记,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境地。
只是,玉翎的公婆后来见她生意如此红火,便心生歹意要来抢店,还找上了县令大人,说什么都要把玉翎撵走。玉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什么都没抢,什么都没要,第二天便离开了小店,租下了杨城集市中的另一间铺子,这就是后来名噪一时的盛食坊了。
眼见玉翎生意越来越好,日子也逐步走上正轨,楚晏清总算放下心来。他时常光顾玉翎的生意,如今他们早成了至交好友。
楚晏清喝了口酒,摇了摇头,往日种种终于在眼前消散,他看着玉翎,温声说,“世道艰难,你一个人支撑这偌大的酒楼已是不易,往后,还是说点新故事吧。”
玉翎一愣,知道楚晏清是气恼说书人口中的故事,“是,玉翎记住了。往后……往后我再不让先生讲这个故事了。”
楚晏清饮罢眼前的酒,放下几块碎银,“再给我打壶酒来吧。”玉翎点点头,烈酒灌满酒壶,放在楚晏清手里,她思虑片刻说,“仙君……饮酒伤身。”
楚晏清笑笑,没再言语。人人皆道饮酒伤身,可不饮酒又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
他不顾玉翎的搀扶,踉踉跄跄地走出盛食坊,坊外集市上的摊贩已经散尽了,街巷中,唯有他一人打着灯笼穿过杨城。
上山后,刚走到苍玉苑外,楚晏清突然看到一个修长的黑影,那人手中抱了把长剑,那长剑在熹微的月光下正闪烁着丝丝寒光。
楚晏清脚步一滞,醉意散了大半,他定定地看着眼前那人,声音一沉,问,“江衍,你来干什么?”
第4章 礼物
听到楚晏清的声音后,江衍明显滞了几秒,他没有说话,只是就着月光,久久地看着面前的人。
楚晏清皱皱眉头,江衍的眼神太过认真热忱,一时竟让他忘了这究竟是十二年前亦或是十二年后。然时光在每个人身上都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与江衍尤甚。
几年不见,江比以前高了许多,薄薄青色长衫下,还隐隐露出精壮的肌肉。经过岁月的洗礼历练,他的五官脱去稚气,变得比那时更加英俊了。
而曾经那个瘦骨嶙峋、跟在自己身后叫“哥哥”的小孩,终是与他在苒苒时光中走丢了。
楚晏清的神志渐渐归拢,眼神也倏地凉了。他知道,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那个孤苦伶仃、颠沛流离的阿岩,而是不久前方拔得昆仑试练头筹、如日中天的江衍仙君。
阿岩需要细致的关怀,需要蓬勃的爱意,而江衍仙君却不需要。
长澜山缺月朦胧,寒鸦啾鸣。楚晏清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被寒意浸染,他随意拢了拢裘衣,眉梢稍染愠意,冷淡地问道,“江衍,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此音一毕,惘然的又何止是江衍一个。事往日迁,物是人非,他们竟走到了如斯地步。
月色晦暗,隔着薄薄一层面纱,楚宴清看不清江衍脸上的表情,他只能看到江衍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半步,而后,像是全然没听出楚晏清口中的抗拒一般,温声说,“我听羽萧说你不在院中,怕擅自闯入惹你心烦,便在院外等着。”
楚晏清没拆穿江衍的答非所问,只沉默着看着江衍身后泛白的月光。
明月如故,人不如故。
许是因为喝得半醉,又或是因为见到故人,楚晏清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许多年前。
这些年里,他怀念过曾经的日子,更怀念过那个时时跟在自己身后、将自己视为一切的江衍。可就算他再怀念,那些日子也只能只是曾经了。
如今,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江家这两兄弟。
“晏清,今天是你生辰。”江衍顿了许久,终于开口。
楚晏清一愣,他抬起头来看了江衍一眼,接着挑了一下眉毛,表情似乎有些玩味,心道江衍这厮拔得了昆仑试练头筹就是与以前不一样了,几年不见,竟连对自己的称呼都变了。
他有意冷嘲热讽,冷笑着说,“江衍,你难道不知道该叫我什么吗?”
江衍神色微动,他的嘴唇张张合合,像是想要解释些什么,却终是向眼前这人妥协了。最后,他眼眸低垂,乖乖叫了楚晏清一声“哥哥”。
楚晏清敷衍地勾了勾嘴角,笑意未染眉梢,眼神更是冷淡如霜。
这些年,他看碟下菜的事情见多了,再懒得与江衍计较许多,只说,“你们三清今年已经派人来过了,那两个孩子……”楚晏清霎时想起晚上在盛食坊见到的那两个少年,于是忍不住“啧”了一声,“那两个孩子我已经见过了,贵派的珍宝,帝台琼浆,我也已经让人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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