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不细想便不伤心,而今想起有些生气,没来由的,也不知道是生谁的气。
气鼓鼓的,一眨不眨盯着最后一只雪球化掉。眉心隐隐现出道月牙形的淡红印记。
身后窸窸窣窣有人来。
他不动,像一个入定的老僧。
“师兄。”是蕊雪的声音。
他悠悠转回来,看天边,总算是暗下来一些。
蕊雪在他身旁坐下,默默亦不说话。
此时无声,思绪无处着落,便将现实的事想了一些,忽然明净。
蕊雪坐了一会儿,一再踌躇,终于从千头万绪中捡起一点,悠然道:“当年的事,也是无奈。我有婚约在身,辜负了师兄好意,悔亦无济于事。旧事不能重来,当时万难有那般的勇气。”
吉祥侧头看她,只见女子低头,眉眼柔和,悉如当年一般模样。
“你有事求我?”
蕊雪羞赧,“实在瞒不住师兄。我夫君于前些日子受了重伤,使尽了法子,各处的名医异人都试过了,只勉强用些药物吊住性命。”
吉祥道:“我的丹药已经用尽了,若有,也不知道能否有用处。”
蕊雪头更低了,“若只求丹药,我也不用这般难以出口了。”
吉祥问:“那你想要我如何帮?”
蕊雪道:“此事说来荒唐,只望师兄不要恼怒。”
吉祥道:“说说看,只要你知道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蕊雪闻言一喜,怕失态,强压住激动低头道:“有名医与我说,若能借到老谷主遗物,令我夫君于五脏六腑中暖一暖,便可治愈。”见吉祥不言语,忙又道:“只需三日,必当原物归还。”
抬头望吉祥,见他一动不动,遂又轻轻拉起吉祥垂在膝处的手,握住,捧在脸颊上。
吉祥抽手。
蕊雪低声抽泣道:“师兄是嫌弃我了么?怪我当年有眼无珠,若能补偿,怎样我都愿意。”
吉祥叹气。
蕊雪扑在吉祥身上,面容愁苦,轻声细语道:“这些年,一日也未忘过师兄,不敢说与人听,不想还有再见之日。”
吉祥侧一侧,僵直着身子又叹一口气,目不斜视道:“阁下也是女子罢,易容术实在高明。只是你莫非忘了,蕊雪年近不惑,何来这样青春的面容。况且,我虽对她了解不多,也知道她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女子一愣,随即变脸笑道:“谷主好精明,有人害我,竟说你是重情蠢钝之辈。”双手勾上吉祥颈项,“既然识破,我也不装腔作势了。实话实说,我慕谷主年少俊俏,愿与谷主风流快活,不知谷主可有此意?”
吉祥慌忙站起到一旁。
女子身子不稳,一歪便滚落在沙丘上,满脸不解:“谷主是何意思?我一无所求,只愿与谷主欢好,再以命保谷主赢了这场比试……”双手交错在脸上抹擦,“谷主你瞧我本来面目,可比那蕊雪差一丝半毫?”
吉祥忽然害怕,回头便跑,见僧道莽汉尚在不远处闲话,稍觉安心。
女子站在沙丘最高处挥手,厉声高叫:“拦住!快拦住!莫让他跑了。”
吉祥浑身一震,急忙又换了方向,转向沙丘另一边去。心慌着急,脚陷在沙里一发力便摔了。转眼间那女子便从沙丘上滑下,朝他扑过来。
肩膀上一痛,也不知是被咬了,还是被利器扎了。该是有毒,一阵酸麻传遍全身,血管中似有千针万针在扎,头亦昏沉。
他无力倒下,正看见暗沉下去的天,先前那些明亮的彩云都染上了浓重的阴影,黑乎乎,压得憋屈。上方出现几张脸。一僧,一道,一莽汉,一女子。全都到了。
僧:“怎如此心急?”
道:“怕是要吃独食。”
女子:“若不趁此时入阵未深,还识得回去的路,只怕后边得手也无福消受。”
道:“此时回去,我要的东西又如何办?”
莽汉茫然,挠头:“这……”
女子道:“莫声张,少不得你那份。”又向道人道:“有一便有二,得了这样,那几样我等合力夺过来便是。”
道人眉毛一横:“先取!”
女子一声娇笑,掌势如风,劈手朝吉祥丹田处拍来。
吉祥动弹不得,只朝上面望去。上方,道人亦高高举起手掌对准了女子头顶。
一声闷响,先倒下来的却是那莽汉,浑身横肉压在吉祥腿弯处。
僧嘴角一丝笑。
女子的掌亦到了。
手掌触及腹部,却并未感觉到受力。吉祥的身子往下沉,一直沉,只见女子,僧,道,满脸惊诧,一齐伸手来拉他。
拉不住,他沉到沙丘深处去了。黑暗和流沙的簌簌声一齐袭来,充塞了他所有的感官。
身中剧毒的痛和昏沉无力的四肢跟眼皮。
若就此死去,倒也算不得可怕……
仿佛是个无底的洞,落不到尽头。他尚有一丝游魂在,能察觉到世界并非静止,而是飞快的朝他的上方逃离。恐怕已经很远很远了。也可能是某种障眼法。也许他一睁眼,仍在沙丘上,或雪山中。
也许……,也许……
长时间的飞速降落,让他在静止的那一刻反而剧烈的眩晕,世界仿佛被一根棍子搅得天翻地覆,七零八碎。猛然进入胸腔的空气让他不由自主“啊”一声叫了出来。
耳畔有个声音忽然响起:“真是笨,才一进来便被人算计。”
第15章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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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不开眼,恍惚觉得是师父,唯有师父才会这样与他说话。他惯会与师父顶嘴,此时说不出来话,脑子却并不停下。
“瞧出来了,不服气。”那人又道,“我千辛万苦送消息与你,竟一点有用的也不记住。”
他受人埋怨,想要还嘴,一急便是一阵翻江倒海,有血腥之物从口鼻涌出。那人“呀”一声,将他放下来,靠在一个软物上,细心替他清理身上污迹。有水声,像是在盆中绞帕子,温热的软布触在脸上柔和极了。他这才意识到将才是被人抱着,而此时也与人近在咫尺。
昏昏沉沉中又扶住,扯开了肩膀的衣裳,伤处火辣辣的疼。有絮絮叨叨的人声,似在埋怨。他头越来越痛,听不明白。
……
再醒来,全身刚出过一阵冷汗。气温刚刚好。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小船上。船下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长河,天边依旧是绚烂得不真实的霞。他身下垫了软絮,面上有清风拂过,觉得舒服,便一动不动躺着,任由这船载着他。
去往何处?并不知道,也无关紧要。青绿的山峰从河两岸往后退,岸边草可没膝,草笼中见缝插针地挤满了疯长的野花。水波淙淙,时而和缓,时而湍急。月隐谷中没有这样野蛮生长的景致,云与水,花与草都是最别致的样子。
转眼便是满天星斗,小船飘进了横无际涯的大海中。海很静,也很黑,星子落在墨色的海水里闪烁。
他并不觉得此处凶险,哪怕起了巨大的浪。海浪山呼海啸地过来,比高山还要雄伟,骤然而起百余丈高,却并不撼动他的小船。只将他摇一摇,在他脸颊扑一层湿润的水雾。
他用眼睛看这奇观,这些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他不知道世上究竟是不是真的有,亦或有过。幻象也许真来自于现实的世间。他忽然想到他可能错过了这个世界无数的另一面。
暗黑的天和暗黑的水,他的一叶扁舟在星海里穿行。
渐渐有光,有晨起的雾。脚下不再是飘摇的船,是一段穿花回廊。他在回廊中曲曲绕绕地走,阳光斑斑驳驳漏下。落英缤纷,是春日的好光景。
转过一丛芭蕉,有琵琶声。刚要去听琵琶,却又被另一方戏台勾走了脚步。
铿铿锵锵,戏台上好不热闹。鼓声中一阵打,花脸将军吊了嗓子唱,兵卒们挥着旗子跳来滚去。戏台下不知何时就聚起恁样多人,小孩子骑在汉子肩上,一只手揪着汉子耳朵,另一只手攥串艳红的糖葫芦;两名妇人,大约是闺中密友,手挽着手,拿着新买的胭脂水粉,喜笑颜开;一对小夫妻,人前不好亲密,把你侬我侬那点情意全装在眼里,丝丝缕缕缠绕得紧密。挑担子的,端面碗的,捧个饼的,提瓶油的,跛的,驼的,瞎一只眼的,全望着高台上,好不热闹。
吉祥哪见过这样的人间烟火气,只咧着嘴跟他们一起笑,笑着笑着便被身旁汤圆挑子的水汽蒸湿了眼睛。
眉心痛,鼓声还在“咚咚咚”,烟雾弥漫起来,渐渐地静了。舞台上下都没了人,顿觉落寞。此时琵琶声又起,转调拨弦,咿咿呀呀唱将起。他循声而去,穿过层层门廊,来到一处水榭。水榭上一女子抱着琵琶唱得婉转,声音似润玉入水,水里也是掺了蜜糖的腻甜。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他转眼便在一段堤坝上,堤下波澜浩渺,堤上春柳如烟。远处的渡口上有人送别,执手相看,道不尽的哀婉悲切。他折一支柳,信步走过去。小径两旁的草尖上露珠滑落,湿了鞋面。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离别,不太懂船上人的心情,不知怎会哭得这样伤心。
然而他知道一切皆是幻象,便不甚在意,思绪一晃而过。像看一场戏,像看一幅画,戏中人画中人的悲喜与他并不相通。
远处的人近了,面目渐渐清晰,有些熟悉。他愣一霎,手中的柳也掉了,快几步走过去。那人也瞧见了他,慌忙将友人推开,进船叫艄公快走。
他一路从堤上跑下去,满头汗。那船却已经离岸远了,船尾拖着一道道涟漪。春雨濛濛,烟波浩渺。一人站在船头掩面哭泣。
吉祥心中痛了一下,怔怔望着,望得眼也干了。踩下水去,落脚之处都结了冰。一步一步,整个水面全静止了,连那些细小的波纹也凝固成冰花。
那条小船依旧摇摇晃晃。忽然,“啪”的一下凭空消失了。吉祥走过去看,平整的冰面上一个大洞,黑咕隆咚,深不见底。
他想了想,纵身跳下……
他的身体像一滴浓白的墨,滴在黑鸦鸦的虚空中,如流星坠落,划出一道悠扬的,缥缈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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