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远远叫了一声“师兄”。
大师兄呆滞回头,状如恶鬼。他心中的执念已膨胀得无边无际,理智尽失,整个世界如地狱一般。
可这师弟的一声唤还是让他回了头,所有的人都老了,唯有吉祥还如初。吉祥总让他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疯狂嫉妒却又让人有种贪恋的欲望。他瞧着他,仿佛看到许多年前青春美好的自己,若不在修行上耗掉一切,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人生。
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他仰头往上,双手高举,继续激起那道火墙炙烤封堵的冰层,融化的雪水流经他身下,越流越缓,渐渐冰冻。
吉祥抛出冰魄剑。那剑悬于高空,流泻出道道华光。
大师兄催力,火焰窜起十余丈高。
然而壮丽景象只得一霎,是回光返照的余晖,那火熄了。
大师兄亦无力垂下双臂与颈项,一动不动。他的身下,是融化的雪水冻成的冰丘。为了达到目的不顾一切,却未察觉自身早已身陷囹圄。
吉祥让那冰魄剑缓缓降下,于入口处破冰而入,剑柄亦没入地下冻土中。
此剑名曰“沉璧”,取于此地,亦葬于此地,此后万万年守护此地,为心怀不轨之徒所要面对的头一道天堑。
……
大师兄的眼睛浑浊似干涸的泥泉,那里边不再有熠熠的光辉,只留下残烛火光欲灭不灭的一点黯淡影子。所有的过去与希望都离他远去了,可生命仍在延续。
吉祥不能还他青春,却有本事吊着他的命。无非是耗尽他存于洞中的珍贵药材,拿来也没什么用处。
大师兄是他唯一的大师兄,他满腹伤心无处诉说,心中悲痛需要有人来分享。
他用寒冰筑了一个牢笼,就在冰川的入口处,懒怠移动。笼中人奄奄一息,他日日熬药汤给他续命。
谷中人搜遍了雷击谷,一无所获,报与吉祥时常见他熬药。谷中分量最重的两个人如今成了这般情形,却谁也不敢去劝。
二师兄陪着坐坐,斟酌又斟酌,终于长叹一声离去。他想说的很多,却一句也开不了口。
吉祥总是哭,低着头熬药,默默地哭,眼泪一滴一滴掉进药汤里。那颗琉璃子还在大师兄身上,他并未收回。是以大师兄虽在笼中,若要杀他,却并非毫无胜算。
师兄不杀他,他亦不杀师兄。
可他恨他,所以囚他。
熬好的药汤递进笼里,没有言语。里边端了便喝,亦没有言语。
药里他添了许多黄连,苦不堪言。
大师兄不叫苦,眉头也不皱一下。吉祥要杀他很容易,他倒希望他杀他,了断这一切。
吉祥除了熬药便是哭,也不知哪来那么多泪水,想是之前的病又犯了。一个人坐着哭,扒着笼子哭,摇撼着笼子的冰条。有时冰条被他摇断,便又补上一条。大师兄只萎顿在一旁,默默看着他。
搜寻结束了,雷击谷上上下下一寸一寸都翻遍了,不可能再有发现。山下有狼,让一切的杳无踪迹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又曾见苍鹰盘旋,或许那个地方真出现过血肉的食物。
希望随着时间一点点远去,终而湮灭。
那日吉祥倒了一杯酒与大师兄,静静看着他艰难端杯至膝上,勾下头以唇去就酒杯。
“师兄可知道,”吉祥神情木然,两行泪珠滚落,“他早就疑师兄,是以不让我对师兄和盘托出一切。他说山中偏僻,少有与外界往来,谷中之事却屡屡被外人知晓。遍观谷中众人,唯师伯有此便利,隐秘之事不可告知。他又道,此情虽可疑,然师伯待你如至亲兄弟,必不会有害你之心,诸事可托。”
大师兄烈酒入喉,却毫无知觉,他已是腐肉一具。
吉祥却被那酒熏得泪流满面,将脸贴在笼子旁:“师兄,我知道他说得对,你不悔杀他,却愧对我。是以我日日哭给你瞧,你若不愿看便杀了我,我知道你做得到。你若不杀我,我便想尽法子让你活下去,苟延残喘,一息永存。”
大师兄别过头去,干涸的眼里终于有昏泪涌出。
吉祥四肢伏地爬到他眼前:“师兄,若杀我能长生,你杀是不杀?”
大师兄又别开另一边。
吉祥追着他:“我曾与小蛮说过,若能以我入药炼出两颗长生的灵丹妙药,我必一颗给他,一颗赠你。”
大师兄低下头,额角快要触及冰面。
吉祥又哭又笑:“你欠我,不许自戕,想也不许想!”
大师兄不得已看着他,双泪滚滚,无限疲累,无限失望,哑声道:“吉祥,连你也老了……”
吉祥直起身四处找,找不着可以瞧见自己的东西,喃喃念叨:“是么?是么?我的镜子不见了,你送我的镜子不见了,我瞧不见。”
大师兄指他:“你瞧你的头发……”
吉祥捧起一把如雪的长发,呆呆看了一会儿,忽然肆无忌惮笑起来,“师兄,你瞧,木头也会伤心的。你瞧见我的伤心了吗?”
忽又抓着笼子问他:“他被你害死前说什么了?可有话带给我?”
大师兄低着头:“他说他是小蛮,可我不信。”
“你撒谎!”吉祥大叫,“你是故意不信!”
大师兄缩成一团,身上忽地腾起一簇火焰,烈烈燃烧。
吉祥眼疾手快,一掌雪风送过去,那火瞬时便灭了。解了身上衣带,将笼中人手脚都绑住,站起身凶恶道:“我说过,你欠我,我不同意你便不能死!”
大师兄经这烈火一烧,身上再无一处完好,皮翻肉裂,只得苦苦哀求:“吉祥,放过我吧。你说过,你是你,不为人生,亦不为人死。他死,我来偿命。你忘了一切,自去好好活吧。千年万年,你还是那个吉祥,我们都是你漫长生命中的过眼云烟而已,何苦自伤至此!”
吉祥落泪,语气忽如往昔那样娇憨:“我就是伤心,师兄,我就是伤心。你放心,等我伤心过了,也许十年八年,也许百年千年,我总会好的。枯木也能再逢春,那时也许蜕一层皮,我总能变回年轻的样子。可你不能,你生生世世都要老去,生生世世所求皆会成空。”
……
七日后,大师兄还是去了,任什么奇珍异宝也留不住。吉祥在笼边呆呆坐着,乱发飞舞,没有人敢来打扰他。
冰天雪地,尸身并不会腐坏,他想他可以坐到天荒地老。他依旧每日与大师兄说话,说他的高兴与委屈。死人面前无需隐藏,他与他说和小蛮的一切。说两个人怎样渐渐破开师徒关系的桎梏,怎样试探,怎样一次次亲密地碰触。
“他爱了我许久,我却并不知道,我欠他。”他微微笑道。他偶尔也不恨大师兄,而是庆幸有人听。当他的恨意上来时,便与师兄讲小时候的事,讲师兄如何待他好,他又是如何敬师兄。
到后来,他便不想动了,想做回一棵树,长久地长在雪山上。
木头是没有心的,也不会伤心。
二师兄带弟子们来收走了大师兄的骨骸。他不知道。他已经什么都不想了。
那颗琉璃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握在了他手中。他并没有知觉。
也许二师兄唤过他。他不想听,便没有听见。
再后来,苍鹰盘旋于高空。
他听到一声鹰叫,很浅很浅地想起什么人家里有鹰,又想起他曾有个认下的妹妹。他与他本是要去看望这个妹妹,然而没能成行。
再后来,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久违的身体温度。
他大概是被冰雪冻住了,化了好久好久才能动一动僵掉的身体。
耳朵上的冰融开,他听到了声音,很熟悉暖和的声音。
“我回来了。”
他呆呆转过头,看见一张瘦削又苍白的脸,可那神情分明是欢喜。
“吉祥,我活了。”
吉祥撅撅嘴,眼泪又下来了。
小蛮抱住他,用自己的一点体温去暖他:“我回来了。你的镜子救了我,强巴救了我。曲珍生产时遇到凶险,强巴来求雪山神,在山下捡到了我。”
吉祥稍稍动了下眼珠,看见小蛮身后站着一个番人汉子,神情悲戚。
小蛮在他耳边悄悄道:“曲珍没有了。”
吉祥心头动了动,小声问:“我现在的样子,很不好吗?”
小蛮温柔笑道:“再好不过了。”
吉祥的眼睛暖了,泪也流下来,无法止息。
小蛮抱起他,像抱一个孩子,“许你再哭一场,往后一切都好了。你与我一起,我们得去送送曲珍。”
……
高高的石台上方,秃鹫盘旋。这些嗜食腐肉的大鸟,吞下尘世的血肉,却能将灵魂带上遥远的天国。
生与死,不过是一段旅程的启程与到达。
强巴望着飞得最高最远那只秃鹫,身后是两个默默依偎的身影。
……
春雨如酥。
杏花楼临钱塘江,擅烹鱼肴花馔,是江南一等一的饕客享乐处。店中自酿“杏花春”远近闻名,每年三月启坛,文人骚客齐聚,富商官宦云集,一桌难求。
又一年三月到,店中择了吉日,于半月前便在门前张告。
到那日,宾客如云,将店面前的宽阔大路围得水泄不通。贵人们皆弃马下轿,从店家预留的一条小道进了后门。门前依旧是水泄不通,要挪动一步也难。
进不了店门登不了楼,街市上瞧瞧热闹也有意思。启开第一坛酒照例是要竞价的,价高者得。楼上有唱礼官,贵人们谁竞得了好酒,才子们谁又作了首好诗,填了首雅词,楼下第一时间便也都知晓了。跟着叫一声好,捧个场,楼上便抛下些赏钱,上下都欢喜。
今年尤其热闹,才子们凑了堆,酒还未动,便先竞起文采来。楼上唱读,楼下便有人誊写,十文钱一张桃花纸,字迹马马虎虎还看得过去。且不论好坏,揣一张回去夹在书中裱在墙上也算沾染了些雅致文气。
唱礼官才放下一纸,又展开一笺,微笑朗声道:“此诗乃柳五郎高作,座上黄松先生评曰,柳五清雅,尽得杏花春雨江南之味。”
楼下仰首祈盼。
他故意一顿,气沉丹田,含笑看了眼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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