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成开怀畅饮,不胜酒力的史都和贾文安静下来,他们演不下去了,另外二人也期待着戏的结尾,那应该是一场碎杯为号的好戏吧。两人观察着栾照的眼色,之间栾照脸色阴了一下,瞬即又回复了笑态。 栾照的酒杯仍稳稳的捧在手上,保持着敬酒的姿势。对面寇寿题、楚红玉的厉害,他不是不知道,一旦出现麻烦,指望史都、贾文两人恐怕是不保险的,所以他还邀请了一名贵宾,有那人在,大可高枕无忧。 两名杀手没有反应,栾照收回姿势,瓷杯缓缓捏转,并没有如史都、贾文所预料的翻脸。 不过,看栾照的情形,他的酒杯迟早要掉到地上,不是因为杀机,而是美色。栾照的目光黏在楚红玉的身上,神色贪婪如坠进蜜糖之中的一只蝇,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子。 论容貌,他的十八名小妾并不逊色这个女子多少,可是妻妾们缺少了神韵,外表的精致惑目一时,内在的气质却是永远动人的。 这女子微微侧着头,哀伤,无力,如同一朵盛了太多朝露的睡莲,载不动那许多愁。她看起来很凄清,但是又带着那么一点媚,媚在一眨眼间,媚在无声轻叹的红唇上,晕染的烛火映到她的身上好不勾人,若换身衣裳简直就像个新嫁的娘子。 栾照痴笑,笑得迷醉。他无法自拔之时,花榭小屋的窗纸忽然映出一个影子,那影子浮上窗纸仿佛云破月来花弄影,转瞬又溜走了。内心有鬼的栾照扫到那隐约的人影,陡然一个激灵,然后他的念头开始纷乱起来。 这两个漏网杀手事发之后不依后路遁逃,为何找到我的府上?这两人就不怕遭我灭口?他,他已经来了。杀还是不杀?这个美人也一起杀掉? 疑问和强力的欲望压制了杀意,栾照放下酒杯,少有的谦恭问道:“不知本校尉有什么得罪二位的地方,请二位直言。” “如此,我就明说了。”窗外花枝疏影横斜,室内杀手终于愿意开口,寇寿题道:“栾校尉,‘一家亲’来暮望所办之事和你的利益息息相关,但你应该明白,我们并非应你的请约而来。说实话,我们之间本不该见面,‘一家亲’与你不想扯上一点的干系。” 栾照面色凝重道:“不错,本该是这样。” “既然栾校尉深明其中道理,那为什么要暗算我‘一家亲’!” 听寇寿题兀厄的一问,史都、贾文皆以为宴席暗藏的杀局被寇寿题拆穿,震惊不已,栾照亦慌张道:“先生这句话是从何说起啊?” 寇寿题“啧啧”两声,续道:“栾大人这就是装模作样了,我们首脑伤重,恰巧落到了你的府中,难道不是遭你劫持?栾大人这过河拆桥的手段不可谓不快啊。留我们二人在府上,栾大人是想把我们‘一家亲’一网打尽,化谋反之罪为镇逆之功么?” 几个意像从栾照脑海里电般闪过,他绝不是个愚蠢的酒囊饭袋,霎时间,栾照明白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他喝止了怒然起身的史都和贾文,急切解释道:“误会,误会。” 寇寿题低着头道:“能消除的才是误会,我却没有看到栾大人做点什么。” 史都与贾文保持站立姿势,眼光却向着窗外转悠。栾照捏着手中杯,叱道:“妄动什么!还不坐下。” 楚红玉手臂所系的“红眉”尖镖早坠到手心,一言不合就要出手,栾照的克制却是出于她的意料之外。 寇寿题对史都、贾文的异常表现有所警觉,诡谲的气氛随着栾照尴尬的脸色蔓延起来。屋内除了五个人,没有杂人,在栾照开口之前,厅中持续静隘了一阵。 “我知道你要的人是谁,但我交不出你想要的人。”栾照惊出一身冷汗,说出每一个字都非常谨慎,他道:“李纯一可能到过我的府上,但是现在应该不在了。” 楚红玉听到这种荒谬的说辞,素面笼严霜,嗔怒道:“可能和应该?” 伊人颜冷似雪,眉目如画,美艳不可方物。栾照只觉无论楚红玉做出什么表情,都只添艳色,在女杀手面色转为嫌恶和鄙夷的时候,栾照脱口喊道:“大罗教有人来。” 说完这话,栾照神情惴惴,他是在赌博,如果押错了筹码,血溅当场就是现在。 大罗教三个字在寇寿题、楚红玉心地掀起巨大波澜,两人遽然色变,暮望的情势超出了两人的估计范围。 栾照吐露实情憾动了杀手,史都和贾文亦惶然搞不懂栾照的想法。贾文观察到栾照偷偷递出的眼色,犹豫间,领命离席而出。 接星台上空寂无人,贾文又察看花榭后面的供殿,皆无发现,贾文折返门前,惊疑道:“校尉,人不在。” “瞅准了,再去察看。”栾照吃下一颗定心丸,望定楚红玉,续道:“在下绝不想与‘一家亲’为敌,但为了表明诚意,可以再告诉你们一个封锁的消息,你们另一名逃亡的同伴已经被府衙擒获,落网地点是江记绸缎铺。” 楚红玉听了屠兰暮被擒的消息仅是微微一怔,至多想的便是屠兰暮怎么连一天也躲不过,就追问前事道:“大罗教来的是谁?” “护法第一‘星罗棋布’。”栾照面色紧绷,紧张道:“他下午忽然到我府上,说要借我的地方暂且安置一个人,他叫我藏的莫非就是你们的首脑?我被他蒙在鼓里,并不知情啊,何况现在人已经被转走了。” “‘星罗棋布’!人被转到了那里?”楚红玉既忧且急,李纯一竟然落到了这个人的手上,恐怕凶多吉少。 “此事不经我手,我那里晓得。”栾照见少女杀手神色间已是杀意大起,心慌道:“我是不敢过问。” “不敢过问?只有死人才不过问!”楚红玉手中“红眉”几乎要击发。 寇寿题忽插一言:“栾校尉,你和‘星罗棋布’的联系并非仅止于此吧,适才窗外藏着一人,是谁?是他?” “……是。”栾照神色无比尴尬。 楚红玉心悚。 她的位置背对着窗阁,但她在宴席间心静如水,并没有放松对周围事物的感知,相反她还加强了戒备,即算这样,对窗外暗伏的“星罗棋布”竟毫无察觉,倘使“星罗棋布”偷袭出手,后果难测。 寇寿题同样心有余悸,如不是史都和贾文的异状让他心生警兆,他亦无法猜出身后咫尺之遥的窗外竟曾伏着一个绝顶高手。寇寿题不动声色道:“‘一家亲’和大罗教同在西北王帐下效力,但彼此间水火不容。你与‘星罗棋布’勾结,莫非是想取我二人性命?” “绝无此意!二位,在下绝无此意!我说了,这只是个误会,是误会!”栾照神色大惧,依仗相信“星罗棋布”的能力,栾照早将这房间四周冗人清除,身边帮手只剩史都、贾文,如果寇寿题、楚红玉借机发难,很难应付。他吩咐贾文再探外面情况,其间含着叫贾文暗里召集府内好手的意思,栾照不知贾文领会了没有。 寇寿题扭了扭扳指,与楚红玉缓缓站起,他们明白栾府已经没有停留的价值。 史都硬着头皮也撑桌而起,他面上仍旧凶恶,但底气明显不足。栾照悻悻望着楚红玉,女杀手灵动眼睛是睨视的,充满了杀机,栾照发现这女子的杀意才是那一点媚色真正的源头,这媚色直接唤出死亡的幻觉,仿佛有金戈铁马之声渐起耳旁。 杀戮之声? 是幻觉吗? 栾府占地广袤,那声音似从极远处而来,遥远的唤起了栾照记忆中的诸多杀人放火之事。 寇寿题闪出了花榭小屋,低喝道:“由他自生自灭,此地不宜久留。红!” 楚红玉冷哼一声,随寇寿题穿窗而出。 栾照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有些不甘,或许在那一线间应叫“星罗棋布”解决两个杀手,落得干干净净。可是,那一线杀机若被触动,栾照感到死的可能并非仅是两个杀手。 “一家亲”是祸患,“星罗棋布”也是个煞星。自打进入暮望,这个煞星就一直在利用我,他在同心街上不出手,现在更把“一家亲”的余党引过来,说是联盟,却暗地想让杀手取我的性命吗? 还有逼迫愈紧的品无三,暮望是怎么了?突然就失去了控制。悔不应该听那些朝中老人的建议,行险走这一步。原先的暮望不是蛮好么,父亲遇难,老子早就是暮望之主,何苦争个郡守的虚名。 远处而来的声音时断时续,栾照依着微醉,并不当意。他胡思乱想自斟一杯,正欲一饮而尽,屋外突然闯入没有带来一个帮手的贾文,贾文惊惧欲绝地喊道:“校尉,大事不妙,品无三来了……” 栾照愤然道:“来了就来了,大惊小怪的。本校尉清白无污,怕他作甚!我去卧病,你们给我阻着,拦不住的话,爱探就让他们来探。” 贾文骇然道:“校尉,品无三是杀进来的!” 杯酒迸碎于地,栾照失声惊叫:“什么!”
第三十章 月光刀光烛光(三) 大约在栾照宴请寇寿题、楚红玉的前一刻,栾府的大门被扣响。 老门仆听到门外传来一句官腔:“府衙奉钦差之名前来公办,速速开门,不得有误。”那声音乃是字正腔圆的京都口音,不像有假,老门仆赶忙上前。他推开朱门便睹见门外站着一队人,数目有三十人之多,这群人虽不整齐,但井然有序。领头一人正对着开启的府门轻轻摇着头,那人腰畔挂刀,身材颀长,与其身后布衣相随的人众不同,此人衣裳所绣的金线在门前灯笼的映照下浮现出夸张的飞鱼之形。 门仆愣愣道:“大人,敢问……” “朱漆啊。”那人用手指揩过栾府大门,不理通报的程序,径自而入。 飞鱼服象征着身份与地位,只有立下奇功的重臣才有资格受赏。 老仆暗想,听说城里来了钦差大臣,莫非眼前这人就是?焉能阻拦!老门仆贴在门边,看着三十余人从他身边幽灵般无声息的穿进府门,大气也不敢出。 一条笔直的汉白玉石道铺向前方,两侧苍松古柏擎起树冠如伞盖,眺望过去是层叠的楼台亭榭。品无三带领一众逆鳞卫进入栾府,沿着题记“明月松间照”的石路刚走出几十步,忽听一声大喝,“何方人等?统统给我站住!”前方屋宇闪出百余护院,个个刀剑在手,阻住了去路。 人群中挤出栾照的亲信“雷影脚”巴峰、“一日寒”欧阳坚,高喊之人正是巴峰。 见是品无三,巴峰先倨后恭,假个笑脸道:“小人该死,以为是那里来的不速之客,没有认出是钦差品大人,品大人是来探看栾校尉的吧,校尉重病在身,怕是不能见客。” 品无三“喔”了一声,信步不停。 挡着路线的巴峰退步,慌乱道:“校尉重疾外染,为大人贵体着想,还请改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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