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寒窗细细看一了一阵儿,不由失声道:“六十四股剑?” 江浪云手上的黑色鎏金长筒样状扁平,长约二尺余,若不察,只会把此物错认为一把普通的剑鞘,金寒窗在“仙人台”的时候便是错认为凡物了。它长筒的开口处隐透着犀利的寒芒,像是一只冷冷窥视的眼睛,内里不知究竟藏着什么物件。 此物正是金家流出的一件奇兵六十四股剑。金家流出的东西不少,但是称得上奇兵的极少,尤其此物经过金月游的手。要知金月游亲身参与设计打造的机关只有两件,一件为其自用兵刃,名曰十五,所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一件机关神秘无比,据说见过的敌手没有一个活下来,江湖人谈及,无不变色。而另一件就更盛名远播,那就是兵之祖金家门主金一般牵头研制的清明时节! 六十四股剑是为数不多金月游点指过的奇兵,金寒窗对此物是有印象的。他明白父亲对金家技术的控制异常严密,任何一件流出的器物都会重重把关。 六十四股剑怎么出现在这个男子的手里? 金寒窗一时愣在那里。 江浪云喟息一声,似是回忆道:“此剑早年伴我渡过了不少风雨,我与你父交游不多,数面之缘罢了,但性格相投,颇以知己相待,那时他就成名江湖,而我才初露头角。我不知金月游为何放任你不管,想来他必有理由吧。武陵山庄的事情我不好插手,不过,你不该还未应对朱崖的质询,就被外人所杀。你的事太复杂,需要你自己去面对,但是今天的你,我保了。” 围困金寒窗的三名金鹏使与展飞鹏交流了一下眼神,逐渐撤出溪流。 雷沁和江浪云之间,隔着金寒窗,隔着一条溪。小溪不过六七步宽,在江湖客的眼里也就是一步跨越的距离。 即使江浪云如此放言,金寒窗也没敢妄动,雷沁的气机一直牢牢锁定他。溪水浮尸,鲜血暗涌,一切的残酷在夜色中都变作模糊景状,金寒窗感觉久浸清凉溪水的双足在软淤的溪床中愈陷愈深。 雷沁脸色阴暗,声色沉哑道:“区区一个偏居中南的风流阁,能经营不倒便不错了,十年前,你们连阁主都失了踪,动乱一场,撑到现在也不容易,不过恐怕朝不保夕,即刻风吹雨打去。江浪云,你说要保他?你好大口气!” “中南天地广阔,独立于中原、南疆之间,雷沁,其中什么格局你一个成名武者应该晓得。风流阁传承六代,辅佐中南王四世,枝繁叶茂,日渐荣盛,什么动乱、失踪,纯属无稽诋毁,我阁前些年是有些小忧,但无伤大体,徐阁主一直闭关潜修,淡漠了世事,不知为何有人借机散布流言,构陷我阁。” “哼哼,如果不是武陵山庄的意思,早就有中原门派入主中南,灭了你们风流阁,我说徐尽欢失踪已是客气,这老妖蝶没准早就死了,否则以他的脾性岂会容忍弟子叛出师门,流言止于真相,你们风流阁没有真相,只有流言,存在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既然你都如此说了,我若临阵退缩,江某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下去了。” “江浪云,你这是在与有光殿为敌。风流阁你做的了主吗?” “我没得选择,就敌你了,你逼我的。我代表个人,敌你也罢,敌有光殿也罢,江某一人而已。”江浪云的回答很痛快。 雷沁的反应也很简洁,他静默。向来,雷沁十字大剑滴落下的血珠比他说过的字句要多。人在江湖,铁与血才是真理。 金鹏使聚拢在展飞鹏左右听命,其中两名金鹏使正替展飞鹏包扎着断腕。 展飞鹏面色苍白,冷汗浸透了内衫,尽管金鹏帮做好了退离的准备,但要走不是现在,还可以再等等,展飞鹏想看看有没有局势变化,他等江浪云与雷沁斗,斗起来最好,如果雷沁和江浪云拼个两败俱伤,那更好不过,他不想放弃擒拿金寒窗的机会。能够掌握金寒窗,他在西北就有出路,否则他这一辈子成就只到此为止了,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在的金鹏帮看似蓬勃,其实已发展到了瓶颈处,而且只是一座空中楼阁,并无根基。说不准某一天,大罗教与无双门任何一强跺一跺脚,金鹏帮便会灰飞烟灭。 金寒窗低沉着头,溪中有月,少年半晌没有动地方,不知在想什么。少年是对峙的核心,是牵一发动全局的那一点。雷沁、江浪云一个面无表情,一个洒脱从容,随时可能因为金寒窗的异动而交手。 但金寒窗迟迟不动。 江浪云皱了皱眉,然后骤然闪动,掠了过去。 江浪云短距离一掠就到了金寒窗身边,江浪云一手搭住金寒窗肩膀,一只手握住了胸口别着的小剑。他收起了六十四股剑,而选择了这把小剑作为出手武器。小剑只有剑柄显在胸襟之外,它的锋利或者威力根本无从观察,因为侵掠太疾,剑穗仍在风中拉成一条直线,悠悠不停摆。然而最接近江浪云的金寒窗突然一阵心惊肉跳。 他的第一念头竟是这柄小剑千万不要露锋。 不要露锋! 宁用六十四股剑,勿用此剑。以他金家子弟品器的直觉来论,此剑十分的不详! 江浪云掠出之时,雷沁亦欲动。 如他们这个级数的高手,气机牵引奥妙却也寻常,一般来说,敌动我动,几乎不分先后。雷沁的凶戾是一种势,江浪云的洒脱是一种势,江浪云与雷沁的势已经交织出一个场。凝结的场决定了相互之间的气机牵引。这个场所催生的举动或可称为本能反应。因此,江浪云动的刹那,雷沁即会有反应,可是雷沁却没有掠出去。 雷沁想掠、要掠,但一双手兀的从地下破土而出,猛地箍住了雷沁的双足。 突袭异常诡秘,强如雷沁也没有发觉地下居然潜行有人。 溪边林木间黑蒙处,瞬间飞出一道惊鸿身影,此人像一杆投掷的标枪般飒飒迅疾,猛然扎向雷沁背心。 雷沁的注意力全被江浪云吸了过去,饶他剑术独步,乍逢背后杀招也猝不及防,老者面部皱纹似云雾一般蒸腾起来,花白长发冲冠而起,无法移动的他单臂轮舞,十字大剑于空中划出一记圆弧,听声辨位的斩劈出去。飞袭人影手中寒芒一现,人就擦着剑影掠过,雷沁的十字大剑斩空,却立刻变招,深深犁入地下。 飞袭的人影落在地面,雷沁背上飚出一道鲜血。突袭之人身量颇高,身材极瘦,面色刻薄又显得病恹恹的。变化突然,此时旁观者才看清这个病态瘦子竟是娄冬风。 娄冬风与雷沁在仙人岩上结下梁子,在场的人都看在眼里,但谁也没想到他能潜藏埋伏,借着江浪云吸引雷沁注意力的时机,背后捅上雷沁一刀。 娄冬风袖口垂下的利钩滴答着血珠,他冷静的立在一旁,森寒的盯着雷沁。 江浪云、金寒窗、金鹏帮几乎皆是雷沁之敌,娄冬风一招得手,并不急于求成,他相信想杀雷沁的并非他一人。不过其窥见雷沁深深斩入地底的大剑,心中也是一阵抽搐。 地坤堂的精英又死了一个。 培养一个地坤堂精英斥候非常不易。除了身手矫健,生性隐稳,活用地坤堂秘制的器械,地坤堂斥候还要精研、熟悉各种复杂地势构造,运使贯通奇门遁甲之术,可谓采百家长处,才能练就这门地行秘术。在没有先觉的情况下,地坤堂斥候的窥伺和暗杀是绝对难以防范的。地坤堂一直是千秋帮最核心的堂口,地坤堂没有堂主,由每代的帮主直接统领。掌地坤堂者掌千秋帮,目前地坤堂与另外三个堂口均控在娄冬风手中,但他距离帮主之位还是有一步之遥。其兄前任帮主娄冬青的独子娄听艳揽得另外四个堂口的支持,在争。千秋帮前几年丧了副帮主齐万恩,而今又亡了帮主娄冬青,元气大伤,内斗起来,谁也收拾不了局面,千秋帮两大派系从而达成妥协,杀高行天者可即帮主位。 高行天不死,千秋帮就不会有一统的那一天。 江浪云、展飞鹏及金鹏帮众、娄冬风、金寒窗已被雷沁逼到对立面。 少有人会主动树敌,普通人如是,江湖人更如是,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江湖刀子多,谨慎谦逊是明哲保身之道。在你不得不树敌的时候,有些枭雄会选择敌人,好的敌人逼你登高远望,迫你更上一层楼,他们之所以成为枭雄、豪杰,是因为他们把敌人变得宛似朋友一般,而且是一生不可或缺的朋友。强者若无几个像样对称的敌人,回忆起来,荣耀亦是失色的。 然而,雷沁是疯狂的,他的疯狂在于他的脚下只有一条路。 一条他所认为正确的路。 雷沁的眼中没有敌人这个概念。 有的只有死或生。 以雷沁斩杀无赦的风格,只要对上就是死个局,无法开解。除了金寒窗,其他人都要追击高行天,黑森林说大很大,但要说小,一旦偶遇那可就小了。没有一个想独自对上雷沁。如果要重创雷沁,甚至杀掉雷沁,眼前是个非常好的机会。趁你病,要你命。世俗的争斗如此,何况江湖,何况面对负伤的雷沁。但是雷沁的那把剑太凶,雷沁负伤的程度也不好测算,几人没有轻举妄动。 雷沁挪动脚步,抽出十字大剑。动作间,雷沁背上的伤处不断溢出鲜血。他没有处理背后的伤,连点穴止血的手法都没有做,雷沁默然耸立如一颗迎风老树,夜风中,花白的发丝飞扬,像是发芽的妖枝魔叶那般散着凶戾气息。 展飞鹏正处雷沁背后,月光泻下,雷沁的背伤清清楚楚映在他的眼底,他断然喝道:“娄兄,你来得太及时了,雷疯子不行了,这里没有外人,大家联手做掉他,共谋大事。” 娄冬风盯紧了雷沁,眼角余光却注意到江浪云拉着金寒窗缓缓退到溪流彼岸,他亦开口道:“江浪云,不要犹豫了,这家伙完全是个疯子,不除了他,根本没法追踪高行天。” “杀掉雷沁?我拒绝,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江浪云摇头答复道。 展飞鹏诧道:“江兄,不除雷疯子,必被他反噬,难道你要放弃追踪高行天?” “不错,高行天不再是我必须解决的大患,江某此趟中原之行到此为止,我会立刻返回中南,两位帮主,咱们后会有期。”江浪云说完这番令人意外的话,转向金寒窗,温煦道:“金寒窗,我送你出黑森林,你可愿意?” 金寒窗闻言一醒,发现了江浪云胸前小剑的诡秘后,他总难将心神从此剑上移开。听这言语真切,金寒窗猜到江浪云可能早生去意,只是为了看顾他才留到此刻,少年由衷的道:“江堂主,谢谢你的维护。” 两人一问一答,决定了去留。 展飞鹏一脸的失望。 娄冬风则流露出几分暗怒,他忿忿的道:“江浪云,你不战而走,传出去,恐怕名声有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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