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我二叔会关起门,在家里专心练习祖传的梅花针法。二叔说了,等我长大,他就教我这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的梅花针法。这种说法充满诱惑,但当他真正传我梅花针法,我才知道这没有什么值得兴奋,完全是活受罪。但我二叔就不这么看,他认为每个陈家后人应该会的,我就得学会,还说我天赋不足。我本来还想把针法学会出去可以炫耀,经他这一说,一点欲望都没有。 我二叔不但对碧河对岸的瓦石峡感兴趣,而且对山那边的世界也充满了向往。年轻时候,我二叔是一个敢做敢为的青年。对一切有危险的运动都十分神往。周日早上,我二叔穿上那一件他引以为豪的墨绿色医生服,把那个装满了梅花针的布包紧紧地绑在腰间,两手一攀,稳稳地抓住横在碧河上空的那条铁索,身子一缩,像一只猴子一样沿着铁索向树木浓郁的对岸掠过去。我们这群小孩子都喜欢看这种大鸟飞翔的姿势,所以几乎每个周日我们都会去送我二叔过河,看着他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在铁索上运动:有时候他会直接在铁索之上走过去,有时候他会翻着筋斗滚过去,有时候他会只用一只手晃晃悠悠地荡过去。每到了精彩的地方,我们就会欢呼鼓掌,因为我二叔是个好演员,从来都不让我们失望。到了对岸,我二叔就回过头挥了挥手示意我们,他的表演已经完毕,可以回家。在我们眼里,我二叔是唯一一个有能耐使用碧河上的铁索走出傲尘的人,他是唯一一个能知道山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英雄。只是他对对岸的世界一字不提。 在角楼里,我二叔会叫上二两白酒,边和我一起吃烤鸡,边乜斜着眼睛喝酒。这个时候,我二叔变得特别地爱说话,他会没完没了地跟我讲傲尘族里发生的故事,讲傲尘族的圣物未洛石,以及元老院下面关着的女囚。我二叔说:“你不知道,元老院里的元老,活到了一百二十岁以后,他们就害怕未洛石。你没看到他们跪拜的时候,浑身颤抖,无比恐惧。你向未洛石行圣礼的时候怕么?你不怕对么?你是小屁孩,你只会感到好玩,你不会怕。但元老怕啊,他们是当官的,他们是整个傲尘的长官,他们活得老了,所以他们会在未洛石面前颤栗。”我二叔预言说,你看着吧,未洛石将会在失色,老人会在70岁死去。我二叔还说,他的理想是给碧河建座桥。我当时正认真吃烤鸡,也没理他说什么。 2 心字大街十七号被三个红衣人盯住了。 当时信难求正在给陈小鬼和淼儿讲述他的往事。信难求说,也许陈小鬼说得有道理,正是由于自己的怯弱,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做法,没有什么大手笔,相反,还想过要去死,跳到碧河里漂走一了百了。也正因为没有大手笔,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失踪了,一家一十六口人,被人家用油锅活生生炸干,挂上了树梢。信难求说着,浑身有点抖,仿佛回到了那个恐怖的情景之中。他说,那个场面一直留在我的记忆当中。当他回到家中,看到一具具被炸干的尸体挂在树梢,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苍蝇和蚂蚁在尸体上出入平安,他于是萌发了让河水漂走的念头。听到这里,陈小鬼也有一点动情,他说,难求叔叔,这些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信难求面露笑容,他说:“小鬼,你终于叫我难求叔叔了,从我下楼到现在这还是第一声哩!”突然信难求面色一变,接着,就听到屋顶上有瓦片震动之声。信难求伸出一个手掌,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意思是说别动,让我听一听。我们都不敢动,时间和空间都仿佛凝住了。这时,信难求冷冷地笑了几声:“上面有三个小杂毛,听声音这功夫也都不咋的,爬屋顶都踩得这么响。本来——本来早上我起床占了一卦,说是: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则吉。但这三个家伙也太猖狂了,天都大亮,虽说此时很多人还没起床,但也不能现在来偷东西呀,要我怎么敬啊,还怎么敬之则吉……” 我打断他说:“如果能打得赢,你现在就上去把他们干掉,那么多话干嘛?” “不耐烦了,哈哈,这小鬼!这就去!”信难求说着,双足一点,人轻飘飘从窗口飞出去。人在半空,口中还念了一句:“险以动,动而免于险。”显然又是《易》里的话,真是三句不离本行。我和淼儿开始只是相视而笑,但越想越觉得他那酸样实在太可爱了,不禁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信难求就回来了。他边走边啧啧称奇,自言自语道:“奇怪,奇怪,怎么陈家的梅花针法会传到外头去?小鬼,你们陈家的梅花针法好像没有外传呀,怎么,怎么那几个人会使梅花针?” “没有抓到吧?”我迫切地问。 “没抓到。被他们跑了,那三只兔子,功夫不怎么样,但跑得倒挺快的。” “没抓到就说没抓到,不必用什么梅花针法来转移注意力,意料之中,没人会笑话你的。” “是真的,不信你看看。”说着他长衫的下摆一抖,五六支梅花针就掉到了地上,叮当作响。他说,你看,这不是,只是那几个家伙的动作笨拙,看来也是刚学的。“要不然早上有雾,天色蒙蒙,难以辨物,梅花针又细,我这老命危矣。” 看他那胆小的样子,我们不禁又嘻嘻暗笑起来。信难求严肃地说,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别闹,死性不改,刚才还说得好好的,又来!就不能正正经经说话,告诉你们,我除了医术高明之外,占卜之道也颇为精通,我早上起来,总觉得心神不宁,占了一课,曰,既辱且危,死期将至。“知道我和你二叔的最大区别吗?” “知道,就是你的胆子比较小,我二叔的胆子比较大。” “非也非也,那就是,我能够趋吉避凶,而你二叔却一味蛮干蛮闯,弄得险些把老命也给丢了,现在还不知道流落到哪里。” 他这一说,不禁勾起了我对我二叔的想念,想他一个人,也真不知漂到哪里,会不会遇到危险。我说:“哦对,你怎么要骗人家说我二叔死了,死于他自己的梅花针,说什么连中三针,第一枝针从肩膀入从屁股出来,第二枝针从腰进去在右耳下面出来,第三枝针正好穿过命根子,还说是这千疮百孔的,埋到土里蚂蚁要吃都会在尸体里迷路。” 信难求哈哈大笑道:“你二叔临走前吩咐我这样说的,当然,我知道你二叔的鬼机灵,说是被别的武器所伤,那人家就会盘问是什么武器,一问便知来头,说是被自己的梅花针所伤,那就是一个大谜团了。有了谜团人家就会去猜测,不会去想人是不是真的死了。有人猜是对岸的人干的,也又人说是陈家的人干的,甚至有人怀疑是你父亲下的手,这也就是你刚才所说的转移注意力。” “我父亲?我父亲是谁?!” “哦,什么父亲,我刚才有说父亲这两个字吗……”就在这时,窗外的乌山鹰长叫了几声。信难求乘机说:“淼儿你看哑巴拿刀那么久还没来,乌山鹰又在叫,你看会不会有危险。” “别岔开话题,转移注意力,你刚才明明说到我父亲……” 淼儿嘘了一声,说:“不像是哑巴出事,倒像是在报警,也就是说,我们这儿不对,有危险。”说着淼儿从口袋之中取出一个银哨子,吹了几声,乌山鹰叫了一声,就从窗口飞了进来,落在淼儿的肩膀上。 在圣礼上出了事之后,我二叔开始了长达四年的大逃亡。据我所知,直到四年之后元老院意识到实在没有人有办法有能耐抓到我二叔,下了驱逐令,我二叔才悻悻然骑上他自己编的木筏,撑一支长竿离开傲尘,离开了碧河六镇,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 到现在我还觉得我二叔特够义气,够意思。因为在他开始逃亡的那天晚上,还请我到角楼吃了最后一顿烤鸡。他背着两个包,一个斜挎着,一个背包。斜挎的包大约里头装着一把青龙藏刀,也少不了装上他祖传的梅花针。背包里估计是一些衣服杂物之类的东西。他背着这样两个大包站在我的面前,越发显得他的矮小。他须眉依旧浓黑,我能从他的眉宇之间看出一股飒爽之气。他喝着酒,第一次把那张黑脸喝得有点透红,满口酒气。他同我说那个胖女孩,那是一个帮人家看书店的女孩,非常可爱。“唉,跟你小屁孩说了你也不懂,不过我告诉你,二叔我还是处男哪,迷奸个屁,处男啊,处女还有片膜,你倒说这处男怎么证明啊。”我二叔抿了口酒,继续说,“年轻时候我喜欢过你娘,但什么都没做。” 这时我不禁插嘴:“我娘是谁?你都要走了,总得跟我说说吧!” 我二叔愣了一下,说:“你娘,你娘是整个傲尘,哦不,整个碧河最漂亮的女人。不谈这个,我们继续说处男。你说,这二十五岁的陈大同还没碰过女人——这纵然证明出来不也是丢人,哪还证明个屁!证明不了我陈大同还躲不了吗我!你二叔现在就到深山去筑个窝,看谁能抓到老子!哦还有,屋子里头很多机关你不熟,东西别乱碰,给我看好,我还会回来的。”说完他见我还在专心吃鸡,理都没理他,就噗地跃出窗外,身子一挪就上了屋顶,消失在夜色里。关于我二叔的爱情,成为我少年时期一个似乎永远都猜不透的谜语。活在傲尘的城堡时代,每个人都疑团重重,世界总是一片暧昧难明的状态,让人看东西的时候总是恍恍惚惚。我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感觉,症结在于我弄不清楚活在这里的人是活得很认真,还是一直在装傻。 在石屋之中,陈小鬼胆子很小,淼儿胆子也不大,信难求更是急得团团转,在屋子里度步,走过来又走过去,鞋底敲着地板,哒哒地响。 陈小鬼捂着耳朵说:“你就不能坐一会,别走啦,听着烦死了,不就被包围住了吗,我们又没找谁惹谁,兴许是来给我们……” “没招谁惹谁他们不能先招你惹你!幼稚!你倒去窗口看看,那么多人,摆明要把我们给灭了!” “你平时不是老吹牛说什么杀手信难求,现在怎么就不杀了,出去呀,把外头那些混蛋给杀掉啊!怎么不去了?” 信难求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他说:“有时候我真怀疑我们的生辰八字是不是相克,我遇到你这小鬼,怎么就老是要跟你吵架,我来了这么久,好像还没有好好地说过一次话。我答应过你二叔,要好好地照顾你,《易》里面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但你看看现在,连我的刀都给你这小子给弄得丢掉了。” 淼儿在一旁也说:“对啊,怎么哑巴到现在还没来,不过没来也好,外头围了这么多红衣人,来了也碍事。淼儿说,唉,来不来,我也乱了,要不让乌山鹰出去看看吧!” 信难求面带喜色,说:“对对,让乌山鹰去看看,要是能把刀带回来,外面这群鸟蛋,那里是俺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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