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辞起先仍是不知原委,但他大抵预感到些什么,反而并没有问容炀。面上仍是常常笑着,容炀说是出游,他也只当这是出游。容炀其实几度想开口,正如他对颜今所说,他知晓有这一日,不过早晚罢了。他亦曾无数次地想过将真相告诉宁辞的场面,但到了最后总还是说不出来。他能面对所有人,却不知如何面对宁辞。 就这样诡异地绕开那些禁忌的话题,一直到他们途径的市井中都有了流言蜚语时,容炀却也终究无法再自欺欺人地认为,宁辞什么都不知道。这也不是修改记忆,便能继续隐瞒的事了。 开诚布公那一日,很突然也很平静。 他们一连赶了几天路之后,歇在一处僻静的客栈中。 那家老板娘酿了青梅酒,厢房中都能闻见酒香。宁辞斜靠在木窗边,看底下小小池塘中开得有些熙熙攘攘的芙蓉花,忽然转头对容炀笑道:“去买壶酒好不好?我想喝。” 容炀自然应了,买了酒上来,宁辞用两只粗劣的土碗分了,递给他一碗。自己仰头喝了一口,看着窗外道:“我也不是人族,对么?” 他的语调和方才让容炀去买酒时没有什么差别,仿佛在谈论一件极小的事。容炀沉默着,轻轻抿了一口酒,宁辞也不催他,很久才听容炀道:“我以前告诉你的那些,都是真的。” 宁辞想了想道:“所以是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才从人族变成了......天魔?” 他说天魔那两个字的时候迟疑了片刻,还是引得容炀眼角跳了一跳,并没有否认,只道:“是我害了你......” 宁辞是想知道的,但他没料到容炀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个。看着容炀顷刻间变得没有血色的脸,登时改了主意,于是打断他的话,“没事了,不必再说。” 宁辞迎着容炀有点诧异的目光,安抚地微笑道:“如果回忆那些事情让你痛苦,那么什么都不必说。” “你听我说完。”容炀紧咬了牙关,一字一句道:“我不能让你知道了结果,却不知道缘由,因为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他深吸了口气,将那些往事一点点地讲出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总算也说完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有没有人去点灯,宁辞的神情在黑暗中看不分明。他听罢,静静喝完了那碗酒,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道:“好,我知道了。以后,咱们不提了。” “你不恨我吗?”容炀问他。 “怎么会呢?”宁辞很轻,但没有犹豫地摇了摇头。 他这些日子猜测过,不可否认,知道真相还是有些惊讶事情背后是这样的面貌,可的确没有一丝恨。即使不记得前尘往事,但他明了容炀的情意。所以可以那样轻易地感同身受地理解他。 宁辞想容炀或许还是有所隐瞒的,比如只字未提那些年里他自己的压抑与痛苦......宁辞听得那些过往,从短暂的讶异中回过神来,便只是心疼容炀,除此外,再没有其它了。 他伸手摸摸容炀的脸:“你不用为此歉疚,易地而处,我不能比你做得更好。我这些日子一直有些猜测。今日决定问出来,也只是不想再让你独自承受这些......” 容炀听得这句话,面色一变,忽然重重握了他的手,“宁辞,你.....” “你想到哪里去了。”宁辞面上挂起笑道:“我没有要与你问清楚,便自我了断的意思......不是要寻镇魔链么?咱们一块儿便是了。如今你不用再瞒着我,少了这些瞻前顾后,只怕还能利落些。” 宁辞说着,伸手抱住了容炀,他身体还有些僵硬,大抵触及往事,实在劳心劳力。宁辞在他耳畔低语:“不会就这样丢下你,放心好了,我会陪着你的。” 容炀终于也松一口气回抱住了他。宁辞的手轻轻抚摸着容炀背后冰凉的长发,他没有告诉容炀。他的确有过那样一瞬要自我了结的念头。但他知道容炀还需要他,希望他陪着他。 虽然入魔的是宁辞,容炀分明才是魔怔得更厉害那一个,宁辞并不惧怕死亡,只是不舍得现在便离开,担心容炀还要犯傻......他贴着容炀的脸,在心里默默补完了未出口的话。我会陪着你,直到不能陪的那一日。
第108章 他们第二日一早,便出发前往西边一百里,位于半山腰的一座小镇上。 那个原本平平无奇的小镇在二十年前莫名开始变得人杰地灵起来,一连出了好几个官拜一品的朝廷大员。这一切皆是镇魔链的残片落在此处化作龙脉更改了风水的缘故。 他们一路上已算谨慎,行至山间一片茂密丛林时,前方探路的纸鹤忽然在空中盘旋一圈。容炀眉心一动,当即下马,反手将宁辞推进旁边一处狭小山洞中。 “不要出来。”他道。天枢剑光往树林深处一划,登时鲜血涌溅,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静得诡异的树林里,跳出无数人影,手持各色兵器,刀枪剑戟一齐向容炀而来。 容炀冷笑一声,从衣袖中扔出一张符去,在空中变幻出火种,烧起那一片林子,将诸人围困在内,顷刻之间皮肉灼烧的气味与惨叫声充斥着整座山谷。不断有人从其中逃窜而出,衣衫肌肤被烧得斑驳,情状可怖。 容炀却连半个眼神都未再分过去,只听身后风声颤动,唇边浮起嘲讽的笑容,另一手已握了天枢,回身迎去,正正对上了一杆长枪。 “容炀,走到今日,犯下如此大错,你还是不肯悔改么?”长枪之上,天玑二字灼灼生辉,冯泽面露悲色,看他道。 容炀神色不改:“我便知道,即是通缉令出,他们也没这样大的胆子来袭我。不想,这里却是由你在后头背书。” 他们面上还是平静说着话,各自身上灵力却已搅动得四面一片动荡。天色不断变幻着,起先日月同辉,俄顷又翻起阵阵黑云。 目及之处,皆隐于一片黑暗之中,天地间狂风大作,冯泽唇边已经渗出一点血色来:“你非要搅得天地不安,生灵涂炭么?” “我要说的,颜今应当都已经转告你们了。” “那些人呢?他们何其无辜。”冯泽指向一旁熊熊燃烧的火焰。 “是你们要将这些人扯入纷争中来,他们今日既在这里埋伏我,那便是自寻死路。”容炀眼中不是没有动容,但很快又被其它情绪掩盖,“你若不忍心,我也不曾拦着你救人。” “好。”冯泽咬牙拂袖,另一只手上用灵力结出一团深蓝色的寒冰来。他本就落了下风,如此一来,天枢剑尖便又更进一步,已要抵住他喉咙。只是那寒冰抛出,却并非熄灭火焰,竟是一转,往山洞的方向。 容炀瞳孔微缩,天枢却是略往下一移猛地刺穿冯泽肩头,足尖一点,追着那亮光而去。躲避已有些来不及,容炀一只手扣住宁辞的肩膀,将他护在怀中,尖锥状的寒冰刺进他后背,飞出的细小冰石贴着山洞壁迅速结成密布的冰晶,带着无数碎石滚滚而落。 容炀面色沉沉,在山洞崩塌前,带着宁辞从里面退了出去。 山洞外,冯泽目光从宁辞身上扫过,眉头紧锁,眼睛如同充了血,一手勉强捂着伤口,一手拿着长枪,看着容炀一字一顿道:“贪狼,事已至此,你身为星君,不可包庇天魔!” 容炀并没有说话,皱眉只看宁辞左臂上的血迹,大抵是刚刚被寒冰所伤,划得极深,透过伤处都能看见隐约白色的骨头。 “我没事,不用担心。”宁辞勉强道,风卷起容炀墨色的长发,在宁辞指间上扫过留下湿润的血迹,“你背上的......” 容炀轻轻摇了摇头,下一秒,眼风扫见冯泽又已聚起灵力,一剑掀起滔天罡风,将那尚未聚起的灵力打散。逼得冯泽倒退几步,几乎半跪在地上。 “走。”容炀拉过宁辞翻身上马,扭转马头往山下奔去。 这只是一个开始,此后连着十多日,他们一直处于被追杀的境地。宁辞无数次想,是时候结束了,他结束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每当他有了这个念头,容炀便仿佛能感应到一般,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悲悯,对他,也对自己。宁辞便又不忍心了。 那一日,他们到了堂庭山下。如同回到了事情的开端,一个四面都是追兵的月夜。 “上山罢。” 宁辞说,那其实是唯一一条路。但他竭力用很轻快的语气,让一切看起来似乎并不算糟糕,“我只听你讲过,却不记得堂庭山上是什么模样。既然那里有我们那样多的回忆,我想去看看。” 容炀颔首,策马跃上山道。 他们在山道上疾驰着,刺骨的寒风刮在身上,像匕首,像刀刃,可身旁又是情人的怀抱,所以唯有忍受下去。 身后是冲天的火光,白日郁郁葱葱的树木夜里却投下鬼魅般的影子,马蹄声催命符一样的响,容炀只牢牢握住他的手,说,没事。 他们拐过一个又一个山道,经过长明宫朱红的大门,直到那匹马长啸一声,倒了下去,他们一同摔下马去,又相携起身,往山顶去。 身后的追兵在某个他们没有留意的时候停下了,大概是在等谁。于是他们得以有时间在长明宫中晃荡一圈。 长明宫还是昔日的样子,只是那些侍从都不知去了何处。他们从贪狼殿走过,从天枢宫走过,看了宁辞常常攀爬的那棵云杉树,甚至在山巅的棋盘前坐下,只是刚刚放下第一颗棋子,便已经有脚步声传来。 “这局棋下不完了。”宁辞道,“也好,免得我又输给你。” 容炀配合地笑笑,转过头,看见了其余六位星君的脸。 “贪狼。”这次没有人动手,但都将法器握在了手中。可比起这一路上的打打杀杀,实在太过平静。杜若恒看着他,“你知道我们上次聚得这么齐整是什么时候么?是你诞世的时候。” 那头苏姚姚和楚晴已经红了眼眶,冯泽脸不正常地白,大概是被伤得太厉害。 “不必说这样多了。”容炀道,握了剑站起身,“动手罢。” “贪狼!” “容炀!” 他话一出口,苏姚姚与宁辞便同时唤道。容炀可以不理会苏姚姚,却不能不管宁辞。他回头,却发现宁辞竟然已在他们说话光景站到山巅边上。 “你要做什么?”容炀面色一变,“宁辞,你过来。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的。” “当然了。我说过的话一直都作数。我现下......不会再投胎了,不会轮回转世,......这样我便不用去不同的地方,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哪怕你看不见,我也是陪着你的......所以,你同他们回去罢,我也是在的。”宁辞看着容炀的脸,温声说着自欺欺人的话。 可是没有办法了,容炀身上的伤早该痊愈,却还一直流着血。纵然他是七星之首,连续这样多日的打打杀杀,以一敌百,敌千,他也是强弩之末。更遑论,为了压制宁辞体内的魔气,他早已耗费了太多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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