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了,白玉案如一撇银河,满室花如千句朗笑,睡的人眉尾横疤如刀。雷密啸赛洒,漏窗清清春风微微地吹乱案上字纸,实是吹乱水上灼心。风盘桓,皇帝随风自看,顺一心本能从“似梅人醉月西倾”写起,半纸是:“梅欲黄时朝暮雨,月重圆处短长亭。旧愁新恨若为情。” “如何?”搁笔皇帝问,言音休说脆雷,轻重几乎重不过吐息。 方士们小心效仿他的音量,柳荧魂告道:“陛下之前派人垂问的数种方法,臣等以为,恐怕……恐怕尽是些民间狂谈,不足采信。恳请陛下恕罪。” 皇帝笑道:“尽力而为,便力尽难免,何罪之有?”只笑过了,随意又道:“大不了,朕还可以不入轮回,不爱来生,只谋伴谪仙人做一对鸳鸯野鬼。” 方士们面面相觑,不敢不噤声。柳荧魂偷偷幽幽地瞄那睡的男人,只道后者五官隔着泼流云发,寒晦天光,欲辨模糊,垂下发间的左手伤茧累累,看去一应显然战伤,于他们学道众人观来,实在纳闷仙气何处。不及柳荧魂深思,却皇帝话锋一转,窗外大雨骤发,风弥冷清。 “但,流连人间做游魂野鬼,实则非魂非鬼,实则仍在延长人此一生。万一长留人间,他一定忍不住惆怅无力插手世态,不到万不得已,朕不希望他徒添此愁,卿明不明了?” 这就是搜计到底的圣旨了。 柳荧魂心底无底,忙垫丑话道:“臣等必穷尽解数,为陛下排忧。可陛下龙凤胸怀,豪想操纵来生因缘,确实艰难。众生浩荡,何止万万?天地苍茫,何止一界?一生一世谁人有缘邂逅,本是沧海捞针,偶然而已,为难来生来世,再涌同缘。臣——” 他没能讲完。 突然间一道沙浊嗓音越众而来,响在众方士背后尽头,正皇帝聆听得面现倦意,那把嗓音来自一名平素老眼昏花,糊糊涂涂的古稀方士,老方士猛地讶道:“陛下谋的原来不是长生不老,单是他生因缘?” 柳荧魂也猛地收声,讶然回过头去。皇帝含笑扬眉,应了:“正是。”老方士马上低低进言道:“这倒比较容易!浩荡众生,苍茫各界,即使藏缺存误,没有哪个毫不遵循因果的。是以来生命运,干系着今生功德,来生因缘,干系着今生亏欠是否偿还。陛下假若想要结鸾盟三生无限,老臣亦无计策;假若念止他生重逢,只需今生两心共觉某一个有些相欠,亏者至死不谅,欠者至死不还罢了。今生不还,来生须偿,化仇化情,再去把握。” 初时皇帝是真正眉目含笑的,话一半,笑渐渐苦。话闻尽了,不由笑转轻叹。他长叹道:“这倒堪称比死为难。朕怜白梅,该如何舍得亏欠?梅花怜朕,向来谅解万事,无怨无悔;哪怕颠倒,依然难成,朕不知何怨何悔。但他生不必鸾盟,朕只求不似今生来得太迟,相陪太短,空任他一旦孤独受伤……何况朕劳累你等,兴师动众,本意是这般求他来生快乐,来生有人真心照料,如何敢草率今生,不竭力照料今生?爱卿没有第二妙计?” 这下连老方士也无奈了,思量禀答:“其实陛下虽然谋一生长伴,始终缘起自一面一眼,端看把握。” 皇帝愁容失笑,肃声续叹:“不论一生之缘,还是一面之缘,他要为所欠之事绝不原谅朕?” 老方士道:“是。” 皇帝道:“他绝不原谅朕的事,终归是他很心痛的事,终归朕得对不住他一场了。” 方士们不再胆敢接话。 皇帝便沉默住了,若有所思。 许久,缓缓地含疚复笑,重提笔,动作维持轻盈,懒然写道: “此情可待成追忆。天上人间会相见。” · 大雨万朵,天地渐冻,睡的人才倦倦醒了。 风窗早已关严,寝殿中温暖追夏,为着睡的人打小爱花,芳花摆了四周,绽遍四周,红紫妖娆盛傲。然而睡的人但觉病入膏肓,眼睛模糊,其它感官因此加倍敏锐,嗅得出身畔不止浮沉琳琅花香,还暗浮沉了丝丝新血腥气。 他睡去前,铁定没有这种气味。 他起了疑心,懒洋洋地问:“陛下,是你?” “是我。”皇帝笑眯眯搀扶他坐起身来,只是这举动又增强了他的狐疑:往常皇帝习惯双手稳稳地扶他拥他,惟这时,冷不防独派一只右手来。 睡的人遂皱眉坐直,连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皇帝道:“不曾。” 血味偏偏犹在不消。 睡的人没有口中新近咳过血的感受。 内殿已不剩第三个人,距离最近的侍卫,也守候门外。 “柔弟。”他生气了,一字一顿。 皇帝沉吟下去。一直沉吟好片刻,惹得睡的人十分不悦,险些把清风风痕似的双眉皱作两弯冻月,险些就快扬声呼唤门外侍卫动身请太医来,皇帝赶快揽住他阻拦,给他触摸自己左掌心新割的一道伤口上的纱带,谎称:“是不谨慎,方才吃枇杷弄伤了,血已止了。” 果真,睡的人如故生气,闻言握他的手仔细检查,边叹边道:“你受伤,居然瞒着我?下不为例。” 睡的人道是心头又气又怜;皇帝道是心头又爱又怜,只宜立即承诺:“好,今生下不为例。你不瞒我,我不瞒你。” 睡的人听笑了。笑过这一笑,有半晌两人相顾无言,双双欲言又止,欲言咬牙,只好轻轻握手,思绪万千,只依偎着共度过了小半个时辰。直至终于睡的人面色越来越倦然,自己也察觉到躯壳越来越沉重,终于先行开口道:“我闯了祸,先斩后奏。” 皇帝疾应答:“我知道,不要紧,我安排好了。” 睡的人稍稍放心,转而开始交代:“你要长命百岁,减些酒量,入夜少喝浓茶,三餐准时。” 皇帝道:“统统听你的。” 睡的人又道:“今后助不成你了。”又重复:“社稷辛苦,长命百岁,保重自己。” 皇帝微笑道:“听你的。” 话音落去,瞬间里,两人一个觉得臂弯一重,一个觉得环身臂弯一紧,跟着睡的人便满足重睡,彻底一无声息了。 茫茫春雨,空空寝殿,最终便惟飘起了皇帝孤声的一句: “我绝不放手。来世见。” 作者有话说: 引用: 李商隐:“他生未卜此生休。” 向子諲: “璧月光中玉漏清。小梅疏影水边明。似梅人醉月西倾。 “梅欲黄时朝暮雨,月重圆处短长亭。旧愁新恨若为情。 ” 李商隐:“此情可(何)待成追忆。” 白居易:“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感谢在2021-12-05 05:18:46~2021-12-06 0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trawberr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逆鳞、你白哥哥 20瓶;strawberry 10瓶;羅浮 5瓶;阿久 4瓶;软萌的樱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不问天君我彼此渡 往事如梦。步入奈何桥前轮回长队,睡的人环望四面,耳听见泱泱新鬼潮中真有“人”按捺不住猝发大吼,吼道:“往事如梦呀!我一生成空啊!”这里一点也不安静,个个可以哭喊,个个皆想哭喊。若放眼望去,鬼差判官并不阻止,鬼魂大多不是犯人,只要仍在照常配合轮回,并不受罚沉默。 只是地府没有什么望乡台罢了。 睡的人身旁的半仙狐鬼称:“据说从前确有过这等人情味设施,结果屡屡酿出乱子。众生辛苦,世界艰险,好多原肯顺服投胎的魂魄,在望乡台上一望,望见所思所爱岂止为亡者心痛?纷纷或颠沛流离,或祸不单行,再如何甘心投胎?这么着,渐渐拆除了。”听来半仙狐鬼知晓甚多,队伍太长,起起伏伏自言自语,处处是“他怎么能杀了我!”跟“我会等你,我等你”跟“这算什么?此生我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悲喜狂乱,睡的人便与他闲谈一二。 刚刚初下来时,睡的人还只是洒脱无挂一道寻常魂魄,静静聆住队伍前头一个人魂在道:“今生今世,我什么也没有,但我依然不想死啊……”却寥寥几弹指,连他自己也惊了一瞬:他孤魂上空腾然凝现一团巨大的如烟的凤凰图案,荧荧彩翼,略绕两肩,翎羽轻点胸膛一下后,长啸飞去,烟散虚空,引动前后万魂注视。这才有狐鬼主动朝他搭话,讶问:“哇,你是人间的妃后不是?” 睡的人失笑答他:“我是男人。” 狐鬼提醒他:“那便是人皇下圣旨与你同葬了,约摸你将入皇陵,这才可能。对,所以凤迹才迟来一步。唉,料不着生前苦苦独猜,死后泉下能遇上个师傅,要不你教教我,敢问皇帝该如何诱惑?” 睡的人:“……” 睡的人敬问:“阁下是非人生灵?来世还用得着所学?” 狐鬼遂道:“狐仙。”且真正给他透露了似乎不得了的天机,鬼鬼祟祟地附耳道:“孟婆汤个个须喝,来世命数个个不由自主,但我晓得作弊秘法——你晓不晓得?譬如,魂是天地奇灵最玄,只需寻一个前生缘深客自愿献出三魂七魄之一,追随你的魂魄,投胎后他生,不论际遇性情转覆几何,你即会把前生自己的誓愿遗憾竭力继续实现,更延长一些阳寿。妙不妙?依我叹,这亦是前尘的‘我’的一段延续了,我不会死,我必再修炼一次!” 睡的人微觉诧异惋惜,不可谓这狐鬼不以诚待人,想了想,身侧黄泉明白,红尘早已粉碎,他索性也坦然含笑道:“也好,我这便告知你欺负皇帝的方法,不过随后你要帮我一个旁的忙。” 狐鬼精神大振,不解究竟是为什么目的亟欲诱惑一个皇帝,忙应:“什么样的忙?” 睡的人含笑不变,因问:“我不懂法术,你说的离魂,要怎样实施?” · 通常冥主不亲自徘徊奈何桥头、忘川河上,今日是凤痕经过,先惊动他——那却犹不至于他动身出面——不多时便龙魂游近,叫他扬眉坐起,搁下琼盏,不得不肃容了。 茫茫寰宇,君王有限,纵使是人皇妖皇,身怕渺小,也功德特殊,影响万千生灵性命,罪的较凡民更罪,须得押往冥府大殿由他亲自审判;功的或有地府留职,或可许愿来世,甚至乘龙飞升,须得他亲自相迎鉴送。 缘此,冥主一驾才临奈何桥,才同轮回长队漠漠无关而过。彼时,半仙狐鬼正为难叹息地说到:“不成,不成,人间妖界鱼龙混杂,因缘纵横,还有皮囊掩护,如今你我明晃晃魂在地府,我哪敢公然作弊?”飞来横祸地,冥主素眠就被他眼尖瞄见了,狐鬼登时连连嘟囔给睡的人听:“你看,冥主刚走过去!” “……”素眠听准了后半句,只装作未闻,小鬼常常议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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