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得厉害。 这人天生手脚冰凉,手从未像这般烫过。 谢景半蹲下来,终于看到了对方脸侧细碎的汗水。 手边没帕子,他便拿自己衣袖擦过汗水,后又想着应该让人先从地上起来,再关上吹着风的窗户。 尘不染已经懒得问他为何又来,看他一阵忙活,只道:“命数未尽,只是伤寒,死不了。” 他嗓子坏了,声音常年喑哑,但即便如此,现在说话时依然能听出很大的不同,几乎已然只剩下气音。 很显然忙碌的魔君完全没听进他这句话。 随手拿了根发带把过长的白发系上,谢景道:“你当你是讣天阁的人?” 讣天阁,专修讣天问命之术的宗派。 尘不染又开始看自己话本子。 谢景原想劝他暂时放下话本子,结果视线下移,看到了纸张边缘的暗红痕迹。 赤红瞳孔微动,他先是顿了下,之后伸手碰上纸张,往前翻了一页。 白纸黑字上多了几道暗红痕迹,这红色蔓延开,连成一片。 拿着话本子的手微不可查地一抖,他快速继续往前翻动。 纸张每隔几页就有已经干涸的血迹,有的已经分辨不出上面的字。 这显然不止有伤寒。 没有任何停顿和犹豫,谢景带尘不染去了魔界。 魔界的上空永远暗无天日,魔宫也不见得有多明亮。 两个魔使刚看着魔君离开,这几日改魔宫改得辛苦,正好四下无人,他们正欲凑一起唠嗑,结果还未讲到兴头处,道路尽头便出现道身影。 准确来说是两道,转瞬便越发靠近。 他们这次终于看清楚了。 来人是刚走不久的谢景,他扶着一人,对方身上穿着深黑斗篷,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只能依稀看到稍稍露出的白发。 仔细看去,他们发现这人身上的斗篷是魔君常穿的那件。 两个人对视一眼。 对方过来,他们没敢再瞅,忙道了声“大人”。 “找医师过来。” 谢景看向暗色殿宇,又道:“点灯。” 魔使摸不清他带着人要去哪里,于是问:“点何处的灯?” “所有。” 谢景带着人一路回到寝殿时,魔宫各处的灯逐渐点亮,亮黄的光连成一片,映亮了殿宇飞檐静水楼台。 这片庞大的沉默已久的建筑像是突然活过来了般。 尘不染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有心思点评,道:“原来你这魔宫有灯。” 他声音嘶哑得已经很难连成话,但不像是来治病,像是完全不知自己身体到底处于怎样的情况般来观光的。 谢景没跟他讨论灯的问题,带着人径直走向寝殿。 寝殿里的灯已经点亮,点点光亮映亮室内。他把人安置在了床上,之后去翻柜子,找出件里衣递过,再找了件外袍,道:“这件披外边,你衣服在其他地方,先穿我的。” 他想了下,又补充说:“不准嫌弃。” 说是不准嫌弃,但他实际上已经站至门口,做好了让人去另外个殿里取衣服的准备。 尘不染没忍住哑声笑了下:“我知你爱干净讲卫生。” 这话听着总觉得有些怪,谢景一垂眼,结果发现对方已经开始解斗篷的系绳,先是一愣,之后转过头。 魔宫里一直有医师,老医师原本爱跑去要药宗和那些老头拌嘴,后来跑不动了,便一直留在魔宫内,不时去附近城里扮赤脚大夫,如今正好在宫内,来得快。 大概是为了赶快点,两个守卫扶着他走,越扶越往上,走着走着他脚直接悬空。 ——就前行速度来看,堪称健步如飞。 魔使侍应已经在门前候着,后面的药童大步跑着跟上。医师落地之时,药童和魔使正欲跟着上前,谢景一眼看过去。 无需其他言语,他们懂了他的意思,堪堪停下脚步,转身安静立在一边。 进殿里的止有医师一人。 意识到此次的不同寻常,医师背着自己小药壶,先是看了眼站在一侧的人,之后抬脚上前。 殿门打开,台阶之上的人走进时,门外的人隐约听到撕裂般的咳嗽声,声音随着殿门的关上而消失。 殿门关上,老医师先是施礼说了声“冒犯”,一抬眼,看到的便是披着黑袍坐床上的人远山般淡然眉眼。 对方抬眼看来,眼里是见惯生死的平静无波。 老医师施礼的手狠狠一抖。 ……他大致知道站在一侧的男人为何会这般小心行事了。
第18章 “……剑仙大人。” 原本应当死在百多年前的人再现人世,无论如何都该慎重行事。 百多年前的凡人和修道之人都知晓剑仙名号,但实际上,没有几人见过剑仙模样,就连剑宗弟子也不例外。 老医师便是那几人之一。 即使百年过去,他已迈入暮年,对方模样也多有变化,但他仍然能一眼认出。 几百年来,与古潭落月松齐名的便是人间惊鸿剑,前者指松山腹地的绝景,后者指的便是剑仙,只消见过一面,便再也不忘。 安静无声间,出乎意料的,老医师倾身伏地,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尘不染正咳着,看着门前人突然矮下身,差点咳岔气。 老医师脸上白须微颤,一字一顿道:“百年前大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百年前的浩劫,凡人生生死死,或早已忘却,但他们这些亲历之人却忘不了,也不能忘。 尘不染以手握拳抵唇又咳了几声,略微摆手,示意地上的人起来。 他手一动,身上披着的外袍滑下,谢景上前又给他重新披上,低头看到对方手上血迹,拿过一边帕子仔细擦净。 老医师看着他的神态和动作,意识到了什么,一双老眼逐渐睁大,之后移开,只当是没看到。 百多年前,众派齐聚剑宗悼亡剑仙,只有魔君未曾前去,所有人都以为他和剑仙起了罅隙,不复情谊。 ……原来情谊是在的,并且还不同寻常。 魔君单方的不寻常。 待到血迹擦净,老医师再上前道了声“冒犯”,伸手碰上苍白手腕,闭眼细察。 尘不染闲闲坐在床榻上,觉着无事可做,于是抬眼看向一边摇晃烛火,一看就是半天。 谢景站在一侧,眉眼沉沉,仔细看着老医师表情。 时间安静无声走着,老医师的眉头越皱越紧,陡然再睁眼时,已是红了眼。 尘不染收回视线,淡淡看向他。 “风寒附骨,旧疾顽固,沉疴缠身,暗伤未愈……” 老医师收回手,原本还欲继续往下说,后看向坐在对面的人的淡然眉眼,最终止住了。 话说到末尾时,他的声音抖了又抖,似是连自己都不可置信。 这具身体堪称千疮百孔。 难以想象,曾经持剑立于万万人之前的人,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一点连凡人都不曾挂齿的风寒都能引发如此严重的症状。 诊脉罢,谢景跟着老医师一同出了屋。 直到门关上,他低头看向老医师,道:“你方才话未说完。” 他话说得直接,与在屋内时不同,威势不加收敛,压人得紧。老医师却仍摇头:“剩下的剑仙大人自己知晓,旁人也帮助不得。” 谢景沉默片刻,最终没应声,只嘱咐了句,要任何药尽管去库里拿,不必上报,转身便回了屋内。 老医师背着自己小药壶去拿药。 原本在屋外的人知进退,已经从门前退到了院子口,见到他来了,眼睛瞬间亮起。 他们没明说,但很显然可以看出对屋里人很感兴趣。 知道他们想他透露点什么消息,老医师却咬紧牙关一字未提,只道自己要抓紧拿药,快速从这帮人身边过去了。 原想着更衣,整理,打扫,喂药,怎的都需要人进屋里,结果外面人盼着盼着,直到医师又拿着药回来了,他们还没有人被人叫进屋内。 外面这些人想的活全被谢景给干了。 尘不染在诊脉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仍旧和平时一般,只是在吃药时多少有些敷衍了事,只吃了两口以示尊敬。 偌大的魔界物产丰饶,他倒不是心疼这些绝顶的灵品,只是觉得没必要。 治不治都那样,有些时候熬熬便过去了,多吃两口或少吃两口药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谢景坐在一边拿过一个灵果递过,道:“那吃这个,这个甜。” 尘不染拒绝得很干脆:“留着你自己吃。” 谢景道:“你这是跟我客气?” “那倒不是,”尘不染又拿出自己话本子,道,“对你无需客气。” 谢景赤红瞳孔微动,问道:“怎么说?” 尘不染道:“你一直挺不客气的。” 原本略微扬起的唇角又缓缓下落,谢景:“怎么说。” “我栖霞峰桃树上那桃子,刚熟时全被你给薅走了。” 他虽种了桃树,但不如何爱吃桃子,每年桃子成熟时都由在山下练功的弟子摘走瓜分,偶尔也有其他山上的猴子来偷桃。 只有那一次,这个人来时顺带把刚熟的桃子全都薅走,后上山的弟子颗粒无收。 从那年起,山下弟子便含泪立了个【魔君与猴不得入内】的木牌,有没有用暂且不论,至少坚定的态度摆在那。 谢景:“……” 谢景仔细思考,之后觉得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那树上拢共就几个桃子,他也没料到那就是全部。 尘不染又道: “我给小宝做了个剑穗,被你拿去了,它气得要去魔界找你决一死战。” 剑一旦有了剑灵,便有了心智,小宝剑如其名,从产生伊始便是宝贝待遇,这还是第一次被抢东西,出离地愤怒了,每次谢景一出现,便会在一边不断讲小话。 这件事为真,完全狡辩不得。 谢景摸了把腰间玉牌上的穗子,还顺带夸赞道:“做得很好。” 他夸完后又把灵果往尘不染跟前递,道:“你怎么就不记着我点好。” 尘不染笑了声。 得了风寒便得需要足够的睡眠,谢景终于一点一点让人把灵药吃了,又开始收拾着让人睡觉。 殿里灯渐熄,只留了一盏门口处的灯,谢景没走,就在偏殿留下。 老医师的建议是尘不染这几日就在这边住下,待到情况好转后再另行打算。 以前住的地方现在定是不能去,谢景便让人这几天都在自己寝殿住下。 为人君者,他手边免不了有事,每天的日程大概就是看人吃药,陪看话本子,处理政务。 待到他忙时,陪看话本子这项轻松又愉悦的活就落到了魔使手上。 终于见到之前一直未曾得见的人时,两个魔使还莫名有些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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