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间一轮血红的日,将要沉没在夜中,可萧行绛从未见过它落下,他又一次跟着小孩进了村,这次小孩求他救救邻家阿姐。 “救救阿姐吧。”小孩如前两次一般请求。 阿姐坐在院子里织布,察觉到身后有动静,没回头,却幽幽说了句:“你终于来了呀。” 青霄剑又起,照样在最后一刻一切散尽,只有一片黑暗与浮动的鬼气,他们在这里等着萧行绛,想要把萧行绛困在这里,可又不伤萧行绛。 萧行绛再睁眼,纸糊的拱门,模糊的字迹,死村与小孩,一切都没什么变化,改变的只是小孩请求的对象。 萧行绛依次见到了他被烧伤的玩伴,半张脸在火盆里灼灼燃烧。 还有小孩学堂里的先生,他被牛车轧了腿,半截腿骨森然地露在外边。 还有个算命的瞎子,一头栽进水井中,浑身湿漉地坐在井边。 甚至裁布做衣裳的老妪,驾车的马夫,县令的儿子...... 最后甚至是饥饿的幼猫,重病的老犬。 这小孩似乎什么都想救。 萧行绛一次一次跟着小孩走进村子,终于在他们去救一只落入水中的蝴蝶时,萧行绛站住了脚步。 小孩还在向前走,一步,两步,直到第四步,不出萧行绛所料,他回头看萧行绛有没有跟上,两步一蹦跳,四步一回头,他像个组装而成的偶人。 小孩见他没有跟上,嘴角仍然挂着笑,可脚下却一动不动。 诡异的小孩凝视着他,萧行绛察觉到其他的目光亦在暗处打量着他。 萧行绛不再向前,小孩也没有出声,一时间四下阒然,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你怎么......”小孩嘀咕了一句,“你怎么不走......为什么......求求你救救......” “你要救人,”萧行绛截了他的口,金瞳淡漠地凝视着他,问: “却为何不自救?” 小孩像是不明白萧行绛在说什么,又似是忽地醒了,他依旧看着萧行绛,可脸上的笑意却消失了,继而眼中的不解逐渐凝结为愤怒,萧行绛握紧了手中的青霄剑,只等他暴起时一剑送他去往生。 可他没有,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萧行绛,如同被定格,这时鬼语窃窃,寒风四起,小道上的黄铜纸钱随风飘荡而起,破损的风铃撞在屋檐上,撞出一首泠泠的曲,在一片鬼怪低语中诡异至极。 是首送葬的曲子,萧行绛在人界时听过。 数百条鬼影挤在一地,低语声也有些喧嚣,其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着萧行绛,却不近前,只是围成一个圈,把萧行绛围拢在其中。 “救救他......” “救救他吧......” “阿顺,我的阿顺......” 鬼语依稀可辨,萧行绛略略迟疑,道: “阿顺?” 小孩愣了一下,继而迟缓地点点头,说:“我是阿顺......” “我要保护我娘,保护我爹,保护阿姐......”他喃喃自语,如同一个破布偶,垂下了头。 萧行绛不言语,这小孩谁都想救,可他想救的人无一例外地都求萧行绛救救阿顺。 萧行绛心中隐隐有答案,却发觉天际尽头血红的不知什么时候沉下了下去。 天黑了。 破旧的屋子中依旧没有火光亮起,可羊肠小道侧旁的火把桩子燃起熊熊的火,鬼怪扑向萧行绛的时候他手中金光乍现,剑阵如同一面盾挡住了四面的鬼气,一时间鬼怪哀嚎四起,似哭似笑,似男似女,尖锐的低沉的,扭曲又古怪,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下一刻萧行绛翻腕砍向后背,青霄剑在他后背轻快一划,那些在小孩一次次求救的过程中趴伏在萧行绛后背的鬼怪尖声逃窜,虚弱的女人,矮小的男人,算命的,做衣裳的,蝴蝶...... 他们都在等萧行绛,阿顺一次一次带着萧行绛走进村中,一个一个生人怨念攀附在萧行绛身上,这些怨念会压的寻常人走不动路,但对萧行绛来说轻的恍若空无一物,他没察觉。 所有企图通过萧行绛偷渡、脱离这里的鬼怪皆逃窜开,他们的怨气狰狞地混杂在四周怨念中。 剑阵大开,可萧行绛并未杀任何一只鬼。 因为他看见地上交叠的人影,无序地晃动。 鬼怪没有影子。du,jia,wen,tao 不出所料,这一村子都是生人。 日头迟迟不落,火把迟迟不燃,是因为这样火光便照不出他们的影子,小孩带萧行绛见到的人,要么坐,要么躺,皆蛰伏在荧绿的鬼火中,没有人露出自己的影子。 但生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鬼界,鬼界差使会定期查看万鬼域中是否有生魂,有则送回,而这些人显然等了萧行绛许久,这样多的生魂,不可能在鬼界飘荡。 除非他们被困在这里了。 亡魂若有执念,便会困住生人,以求完成遗愿。 而这里唯一的真正的鬼,萧行绛看向那个孩子,他的脚下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没有影子,这里的鬼,只有这个名为“阿顺”的孩子。 想至此一切都明了,鬼怪是怨气凝结而成的实质,在成为真正的鬼之前,所有的怨气只能凝成个模糊的虚影,这些生人被困在在这里,阳寿却未尽,故而只有怨念,却并不是鬼,他们的神情也就模糊滞笨。 但这孩子不一样,他是一只鬼,他的神情变化自如,至于他的动作为何僵硬—— 萧行绛撑着剑阵,阵外鬼叫凌厉,阵内只有他与那个孩子,孩子依旧一动不动,看着他,萧行绛细细看去,在这孩子的手肘腿弯与脖颈上看见针线缝合的痕迹,而左臂明显比右臂长出一段。 这不是一具完整的身体,这是被肢解后又缝起来的尸体。 阿顺谁都想救,保护所有人,便是他的执念,他将所有人困在了这里。 可仅仅一个孩子,执念绝对不会强到如此地步。 除非有人做了手脚。
第四十七章 少侠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仲春人间绿野色,日落斜阳时,山间小村中炊烟袅袅,阿顺今年七岁,在这里生活了七年。 “阿姐!果子!”墙头上传来孩子稚气未脱的呼唤,院中织布的女子柳叶眉,青罗裙,闻言回首,见脚底咕噜咕噜滚过来一个果子。 她停下手中的活儿,把果子捡起来,拍了拍上边的灰尘,说:“好好的果子,都摔坏了。” 她轻言细语的讲着责备的话,实在没有什么严厉可言,爬在墙头的孩子哼哧哼哧翻过院墙,“砰”一声摔在地上。 女子赶忙去扶,阿顺却不要他扶,自个儿便站起来了,拍拍膝上的灰,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冲她嘿嘿一笑。 “不走正门,”女子指了指大敞的院门,拿出自己织的帕子给阿顺擦鼻涕,说:“傻乐呵什么呢?” 阿顺使劲儿一吸把鼻涕都吸回去了,怀里捧着一兜果子,直往女子怀里塞,边塞边说:“给阿姐,这些果子甜!” 女子半推半就,只得虚虚用双臂环住,浅青的罗裙上多了几个灰色的印子,她一面往屋中走,一面问:“做什么给我这些果子?村口就有,天天吃的。” “阿姐再不吃,就再也吃不到啦!我最喜欢果子了,我和狗剩挑了最甜的,全部给阿姐!” 女子闻言,却问:“怎么说这些话?” 阿顺没注意到她神色不大自然,只脆生生地说:“娘说阿姐要嫁人,嫁给一个很有钱的人,以后要住的离这里很远。” 女子洗着果子,手上动作一顿,旋即扯了个不大自然的笑,说:“就你耳朵尖,这些事不要你操心的。” “可是我昨日看见阿姐坐在织机前哭,”阿顺仰起头,吸了吸鼻子,诚恳地说:“我把果子给阿姐,阿姐不要伤心了!” 女子一怔,神色随即落寞,阿顺说的没错,她要嫁人,却不是嫁给村中哪家农户,而是嫁与一位仙君。 这是好事,她生在这小村庄中,那日看见那白袍乌发的仙人时才知道传说是真的,世上有六界,而有一界名为九重天,那上面住的全是长生不老的仙人。 可她早已与邻村书生心意相通,书生今年秋日进京赶考去,考中了状元要回来娶她的。 她去见了那书生,二人泪眼婆娑,执手相看,最终书生万般不舍,却愿意放她成仙去。 可她一介凡人,九重天上漫长的寿命,不如与书生相伴一日来的真实,比起上界虚无缥缈的奢华,她更愿意等她的状元郎回来娶她。 可是仙君不应允,下了聘礼,一月后要来娶她。 如今距离仙君定的日期,还剩三日,昨日书生进京去,她独坐院中,思及此事,不由得落泪,不曾想被这孩子看去了。 “阿姐?阿姐!”阿顺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女子方才回神,却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泪,阿顺费力地踮起脚尖,笨拙地为她拭泪,安慰道: “阿姐不哭,等我长大了,到你家给你送果子去。” 稚子之言,女子抹了抹眼泪,勉强笑道:“好,那我在家中等你。” 阿顺高兴地点一点头,捧起一个果子咬一口,女子静默地坐在桌边,看着他吃果,两个红果子下肚,日头已经完全沉下去了,村内的火把桩子亮起来,阿顺就知道他该回家了。 简陋的院落内草屋歪斜,阿顺甫一推开院门,便看见他娘倚在门边等他。 阿顺唤一声“娘”,飞扑过去把妇人环住,妇人瘦削的厉害,眼窝深陷,面容憔悴,是久病缠身所至,尽管如此,听见孩儿的呼唤还是撑着一抹笑意,柔柔问道: “阿顺少侠,今日行了什么仗义?” 上月村里来了个云游的侠客,把村里一众孩子看的眼睛都直了,阿顺回来后便嚷着爹娘叫他“少侠”,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会保护大家的,把手中的草剑挥的哗啦作响。 “呦,小少侠回来啦?”身后忽地伸出一双强有力的手,掐着小孩儿的腋窝把他举起来,阿顺扑腾着双臂做飞鸟状,那人把他一扔,说句:“飞喽!” 阿顺咯咯笑起来,落下时被那人稳稳接住,阿顺乖乖唤了声:“爹爹!” 佝偻着背的男子应了一声,又对妇人道:“天黑外面凉,进屋吧。” 其实里边外边是没有什么分别的,妇人走两步,又掩唇咳嗽起来,阿顺熟练地倒了一碗清水,送到娘唇边,妇人放下手帕,那上面却见了红。 见丈夫神色戚戚,妇人安慰道:“就快好了,不是请了县城中的郎中来看过么。” 男子宽大的手掌拍在膝头,重重叹了口气,说:“都怪我这条腿,要是那头熊没咬断我的腿,就好了!我能砍更多的柴,给娘子治病。” “不说这些,”妇人见他自责,忙笑道:“能有夫君与阿顺相陪,我便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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