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打了个响指,又一个抽屉凭空出现,它从里面翻出了一枚铸有眼睛图案的黑色硬币,递给了维赫图。 “佣金就从灰烬的余量里扣除。”它换上了更小的眼球,重新铲起一点点细沙,放在天平上称好,倒进绸布袋子递给了维赫图:“侍奉者总是公道而守诺的。”它一指硬币:“别把它弄丢了,那是唯一的凭证。”它咧开嘴:“它会带您找到您想找到的东西。” 就在说话间,一股不祥的风飘过,漂浮在空中的眼球开始逐个熄灭。 库米恩的语气变了:“啊,恐怕我没时间和您多聊了,坏天气来得有点早……”它匆匆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要关店了。” 所有库米恩都开始忙碌起来,它们匆匆跑来跑去,把东西收进凭空出现的巨大柜子和抽屉。顾客们则被催促着离开。帷幕正从那个狂风不断涌入的洞口缓缓落下。 “这不是个离开的好时候。”伊兰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外面有东西。” “眼下还只是风而已。”库米恩苦口婆心道:“并非我们一定要驱赶顾客,但留在此处,对您来说毫无意义。敝店马上要离开了。”它伸手指向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是出口。” 帷幕落下,巨大的法阵开始在他们脚下的地面上亮起。抽屉开开合合,到处都是匆忙的催促声。 维赫图很干脆:“它没有说谎,这就是火铺子。跟我来。”他不由分说揽过伊兰,向台阶跃去。而在他们之前,已经有其他顾客比他们更快一步登上了台阶。 出口是一扇刻着眼睛的门,伊兰在半空中回头望了一眼——巨大的法阵开始缓缓转动,伴随着一道强光,大地颤动,整个仓库在他们身后消失了。只留下空旷黑暗,看不到尽头的骨质大厅。大厅的顶端不断有黑色的烟灰崩落。留下来不及跑上台阶的顾客陷落在一个满是漆黑灰烬的深坑里,一边艰难地试图离开,一边痛骂库米恩是奸商。 很难相信那么大一个店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他们顺着台阶向上,夜空很快出现在了视线里。原来他们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龙脊和颅骨的交界,就在这庞大的骨城边缘。只要一步不慎,就会掉下万丈深渊。下面的空间太大太大,以至于眼前的一切甚至都显得小了。而无边的空间中并非黑暗一片,偶尔会有些许光亮,在台阶断裂的巨大空洞下方闪烁。然而所有的光亮都是一闪即灭,只有周遭的黑暗有如实质,涌动不休。 “黑暗中有什么?”伊兰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暗处。 “陨落者和吞噬者。”维赫图带着他落在了台阶上,却没有继续向前。他的声音在狂风中听起来有些发闷。 眼前一切的灯火都变得飘摇模糊起来。道路错综复杂,不知道都是通向哪里。所有的魔物都像逃命一般各自择路,匆匆而行。 影子化做的衣服在风中变得如同草纸一样脆弱。伊兰的兜帽被风猝然扯开,脸上立刻感受到了寒风落在皮肤上的疼痛。 这不只是风。伊兰望着那些在台阶上颤抖而行的魔物。有几个身影行至半路,忽然燃烧起来。就如同那些在火铺子中被取了火的魔物一样。然而这里没有抽屉来收纳那些火,燃烧的魔物们只是像掉落的火把一样跌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深渊在吞噬它的子民。这个念头猛地闪过伊兰的脑海。他扭头看向维赫图,突然意识到眼前的魔神实际上恐怕与那些落荒而逃的魔物一样狼狈。 维赫图的目光紧紧盯着前方,鼻子不停动来动去:“我们只能在龙骨上行走。要选一条路。”他拿出了那枚古怪的眼睛硬币,闷声道:“显现。” 硬币飘起来,却并没有指路。维赫图隔空托着它,伊兰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然而硬币只是在半空中颤抖着,看上去随时可能掉落深渊。 伊兰试着探出手,让指星坠垂落:“以风为信,为我指路。” 指星坠在他手中闪烁片刻,照亮了硬币。一条如丝般向前蜿蜒的白光以硬币为起点,浮现在了灰暗的半空中。 维赫图的神色微动,某种不甘和悲哀似乎在他脸上一闪而逝。然而最终他只是露出了一个面具般圆滑的笑容:“看来深渊对你同样偏爱。” “那只是圣器的力量。”伊兰面不改色,心中却也有些意外。指星坠不过是最普通的圣器,然而它现在看上去比那些供奉在圣堂之中的珍贵圣器拥有更强大的力量。 维赫图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又一个魔物在他们身边燃烧起来。伊兰强迫自己停止了思考:“这边。” 他们走上了那条少有魔物选择的路。在爬过长而陡峭的隧道台阶,又穿过一条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吊桥后,明亮的灯光终于回到了视野里——这是条还算繁华的街道,但街道上空荡得可怕。所有的门都是关着的。偶尔有几个行色匆匆的身影在远处一闪而过。 狂风仍然没有停止。他们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干枯的藤蔓。一块硕大破烂的黑铁牌子在不远处显眼地摇晃着,上头用暗色颜料绘着角杯和贝壳盘子。门上缠着藤蔓的风灯丁零零作响,赤红色的火焰随风剧烈摆动——很显然,那是一间旅店,而蜿蜒模糊的白色光丝在旅店门前消失了。 维赫图似乎正在努力让自己维持着那个游刃有余的大魔物的样子:“真是条不错的路。”他的目光盯在那盏被藤蔓缠绕的灯上:“但我要是你,不会想进去的。” 伊兰也感觉到了。火焰晃动着,明明在狂风与黑暗里比任何东西都诱人,却让人有种似乎正在被什么危险之物紧盯着的怪异感。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也许我们该换个地方。” “恐怕换不了。”维赫图沉声道。 眼前的一切在狂风中古怪地扭曲起来,建筑和道路如同藤蔓一样缓缓蠕动。唯有那间旅店端端正正的,看上去是整个空间里唯一不受影响的存在。在暗界,有时候看见就意味着别无选择和注定发生。 有魔物在他们眼前匆匆推门走了进去。旅店的黑铁牌子叮咣摇晃,火焰与吱呀作响的门近在咫尺。指星坠的光熄灭了。 “你是对的。”伊兰裹紧了兜帽:“看来确实没有其他选择了。” 他走上前去,推开了旅店的门。 喧嚣夹杂着乱糟糟的热气扑面而来,一瞬间就驱散了外头的那面那种令人不安的寒意,仿佛他们方才的警觉不过是无中生有的臆想。旅店外面和里面似乎完全是两个世界。头上生着独角的魔物端着叠得像高塔一样的贝壳盘子从他们眼前挤过:“啊哈,顾客一波接一波……”它唱着毫无音调可言的歌:“吹走一波又一波……” 维赫图和伊兰穿过拥挤狭小的过道,来到了角落昏暗的吧台前,一个有着蓬乱红头发的身影半身隐没在阴影中,被灰色的烟雾环绕着。见到有客上前,干哑刺耳的声音懒洋洋道:“连吃带住?先付账。”说着伸出烟枪,冲一旁的天平敲了敲。 “价格呢?”伊兰注视着烟雾里的身影。 “价格?”那个身影从烟雾里探出头来:“这样的天气,我们向来不谈价格。拿出你愿意支付的所有,然后天平会告诉你,你可以在这里呆上多久。” 黑色的蓬乱头发,半嘴发黄的烂牙,向下耷拉的眼角,还有耳下那块深可见筋的烂疮……如果不是对方的嘴巴在动,伊兰会以为自己见到了一具活尸。 竟然是个人类男人。伊兰不动声色地闭上了嘴。维赫图上前,把他们在火铺子换得的那一小袋灰烬抛上了天平。 天平的另一端出现了两个布满怪异花纹的梭状硬物。维赫图拿起来的时候,伊兰确信自己看到了那上头暗红色的血迹。 维赫图显然也看到了。他抬眼,目光在那个男人身上停驻了片刻。 男人从柜台下拿出个空沙漏,把灰烬倒了进去,向他们露出了一个毫无善意的笑容:“别弄丢了。东西随便吃,房间在三楼——往前走第二路口右手边尽头的那间。” 登上楼梯的时候,伊兰快速向下瞥了一眼。楼下热闹非凡,甚至还有魔物在表演喷吐彩色泡泡。然而当转过拐角,那种热闹的声音一下子就遥远起来。 楼梯长而陡峭,空间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大。所有门都是关着的,每个门上悬挂着一个藤蔓编织的黑色兽头。听不见里面的声音,而且越往深处走就越寂静。最后他们找到了自己的房间,门上的骸骨头颅大张着嘴。 维赫图把两枚凭记丢进了那张嘴,头骨的嘴巴合上,门开了。 房间里的烛台无人碰触,自己就亮了起来。伊兰看见了墙壁上和凭记相似的金棕色花纹。虽然有点古怪,但在烛火之下,它们看上去非常漂亮。屋角的桌子上甚至还有一个兽角制成的大花瓶,上面插着一束尚未开放的暗蓝色鲜花,花苞低垂着,上头带着些许露水。 “梦回兰。”伊兰有些惊奇:“居然有这个。”他当然记得这种花:“我有一次来暗界,任务就是采摘它们带回去……它们是非常珍贵的药物配料,能拯救被黑暗摧毁了精神的人……”他四下环视:房间角落的帘子后面,居然有冒着热气的灰岩水池。源源不断的清水正从墙壁上一个梭形的水槽中细细流出,注入池中。 而房间中央那个很软的,形状类似鸟窝的巨大东西,大概就是床了。 除了没有窗户,一切都很好,甚至让人想起皇城里那些接待大人物的旅馆。伊兰沉思了片刻:“这里提供的东西有点过于完美了,是不是?” “因为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维赫图看上去兴致缺缺。他在空气中嗅了嗅,脸色微沉:“到处都是尸臭。” 伊兰闻不到,但他能感觉到一点。那种很微弱的,属于死亡的气息。不过他倒是并不害怕,他见过太多死亡了,暗界就是这样的,死亡随时可能发生:“我还以为你很习惯。” 维赫图沉默了一下,转身向外走去:“我饿了。” 伊兰从善如流。房间里很冷,他们奔波了一路,确实需要吃点东西。指星坠这会儿安静得就像一颗普通的石头。伊兰盯着它看了片刻,仔细把它收回了衣袖里。 楼下的大厅仍然吵闹。他们费力地在角落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侍者端着粗糙而丰盛的餐品从他们身边走过,热情询问他们要吃些什么,伊兰想到老板在他询问价格时回答的话,只拿了一点黑薯块茎和热饮料。 维赫图瞥了他一眼,拿了很多带血的肉:“你最好还是多吃一点。” “那个人说沙漏会决定我们能在这里住多久。”伊兰若有所思:“如果灰烬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耗尽了,我想我们恐怕就很难活着走出这里了。”他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从前来暗界时,我见过类似的规则。” “我们当然会活着离开的。”维赫图用一种傲慢而森然的语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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